長孫無忌坐在書房裡,凝眉沉思,偶然驚醒抬頭,才發現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夾雜著水氣的微風從窗戶吹進來,燭火搖曳,精神為之一振。
看到站在房中的管事,詢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管事答道:“已經降至卯時。”
長孫無忌點點頭,活動一下胳膊,才發現自己做了許久已經精疲骨乏,嘆息著年華逝去肌體衰老,道:“吾先回去睡一會兒,若是有事,直接將吾喚醒便是。”
今日並無朝會,毋須卯時上朝,且眼下正處於一種與李二陛下“別苗頭”的狀態,衙門裡頭的事物他也不太上心去處置,正可以好生睡一會兒。
書房之中便有臥榻,長孫無忌也不更衣洗漱,只是和衣倒在臥榻上,管事自櫃子裡取出一床薄被替他改在身上,關好窗子,吹熄了燈燭,便躡手躡腳的退了出去。
長孫無忌躺在臥榻之上,腦子裡雜務紛紜,一時之間難以入睡。
聽著外頭雨水自房簷滴落在窗臺上的滴答聲,雨滴澆在院中花樹之上的沙沙聲,愈發覺得頭痛欲裂,心事雜陳。
心裡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雖然關隴一直在對抗的皇帝的打壓,但是這種對抗始終都處在一個剋制的程度,李二陛下雄才大略、性情剛烈,這一點與他並肩作戰數十載的長孫無忌比誰都清楚,他深知這位皇帝一旦被激怒,所產生的後果或許是關隴貴族們絕對無法承受的。
所以這種剋制一直存在,可昨日傍晚的那一場誤會,卻依舊可能導致自己極力約束的剋制處於崩潰的邊緣,因為關隴內部的聲音已經發生了變化,再不似以往盡皆以他馬首是瞻、言聽計從的時候。
萬一有人耐不住皇帝的打壓,想要趁機展示自己的力量試圖使得皇帝投鼠忌器,必將導致朝局大變。
這是長孫無忌絕對不願意見到的局面。
所以房俊的“禍水東引”之計策,在他看來就是目前最好的處置方法,將矛盾從皇族那邊引到房俊身上,這是最安全的做法,若是能夠使得關隴消弭掉彼此之間已經存在的裂痕,從而集中火力將房俊掀翻,那更是意外收穫。
在他被關隴貴族們傳話令犯事的子弟連夜逃出長安的時候,就已經打定主意將這些人全部犧牲掉,成為配合房俊“禍水東引”的犧牲品,各大家族也已經同意,畢竟若是能夠避免與皇帝的正面對抗,誰也不願意走到那一步。
但是到底為什麼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
到底哪裡不對?
窗外雨聲淅瀝,一陣睏意襲來,長孫無忌覺得自己腦子轉的有些慢,思慮有些趕不上,心忖多想無益,還是好好的睡一會兒吧,等到醒來之時,想必那些關隴子弟被屠殺一空的訊息也將傳來。
似乎有些冷血無情……可是當家族面臨危機,每一個子弟都應當奮不顧身捨生忘死維護家族的利益,這是世家門閥世世代代都奉行不悖的準則,若是沒有家中子弟前赴後繼的犧牲,又何來鐘鳴鼎食、公侯萬代的顯耀?
若是有必要,他長孫無忌也可以奉獻自己的生命,只為了延續長孫家族的世代輝煌。
凡塵俗世裡,每一個人都是棋子,只不過有的貢獻大有的貢獻小,取捨之間有所不同而已。
本質其實都是一樣的。
人活在世,又有誰能不死呢?
最終也不過是值不值得的問題,那些個外圍的關籠子弟本就不是嫡支血脈,平素裡也只能營生一些商賈之事,如今既然是他們挑起了關隴與皇族的危機,用他們的鮮血去消弭掉這個危機,自然是理所應當。
就算李二陛下飛龍在天、睥睨天下,可若是到了以他的命去換取大唐千秋萬代的地步,他也同樣毫不畏懼的慷慨赴死。
迷迷糊糊的,長孫無忌聽到門口輕輕的敲門聲,然後有人在門外輕聲呼喚。
揉了揉脹痛欲裂的額頭,長孫無忌翻身坐起,一雙眉毛緊緊的鎖在一起,沒好氣道:“進來!”
剛剛有些睡意卻又被攪醒,火氣蹭蹭的往上竄。
書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還是先前的那個管事,快步走進書房,見到長孫無忌陰沉的臉色,先是心中一慌,繼而連忙說道:“家主,已經有了訊息……”
長孫無忌這才握拳輕輕錘了一些腦袋,脹痛的感覺略有舒緩,聲音沙啞的問道:“如何?”
那管事低聲道:“所有人過了大散關,就在關外十餘里的地方,被一夥黑衣人追上,圍在官道旁幾間民舍之中……”
長孫無忌眉心擰成了一個疙瘩,輕輕嘆了口氣,道:“到底都是關隴的子弟啊,死的有些可惜了……想必這個時候,訊息已經傳到各家了吧?你去吩咐一下,讓郎中前來為吾開一些藥,大抵是受了風寒,頭疼得厲害……稍後還要與各家的家主前去叩闕,一同狀告房俊。”
那管事遲疑著並未離開,躬了躬身,遲疑一下才說道:“家主,那些關隴子弟……並未死。”
“嗯……嗯?”
長孫無忌一雙眼睛瞬間瞪大,吃驚的看著管事,問道:“你說什麼?”
“家主,那些黑衣人雖然將關隴子弟圍在民舍之中,但只是敲碎了每人一個膝蓋,廢了一條腿,卻並未將所有人都誅殺乾淨!”
“……”
長孫無忌的腦袋好似被什麼東西狠狠的撞了一下,一時間有些發懵。
怎麼可能?
那房俊信誓旦旦要效忠陛下,甘願將關隴的仇恨吸引過去,從而將皇族摘出去,卻怎地不殺人,只是敲斷了一條腿?
難不成他以為區區一條腿,就能讓所有關隴貴族們順理成章的去找他的麻煩,而放棄與皇權的爭鬥?
長孫無忌呆愣半晌,發現事情似乎完全脫離掌控,並未按照他自認為的方向發展下去。
這棒槌是個傻子麼?
當然不是!雖然那廝平素行事莽撞跋扈,但那一會不是謀定後動,胸有成竹?那一張看似忠厚的黑臉之下,隱藏的一顆奸詐狡猾的心!
對於這一點,長孫無忌無比確信,所以他不明白房俊為什麼僅只是敲斷了那些關隴子弟的一條腿,這種看似紈絝至極有仇必報的做法,顯然不足以替代皇族與關隴之間的衝突。
除非……
一道光亮猛地從長孫無忌腦海裡閃現,身軀猛然一震,他急忙抬頭問道:“傳回訊息之人,可還有別的話說?”
管事道:“人就在門外,奴婢將他叫進來親口秉明家主可好?”
長孫無忌頷首道:“讓他進來!”
這件事已經超出了他的設想,必須要儘可能多的知道更多的細節,方才能夠推斷房俊到底打著什麼算盤。
一個衣衫溼透的家將走進書房,躬身施禮。
長孫無忌直接道:“無需在意這些禮節,速速將汝所知道的一切細節都稟明,包括那些黑衣人說的每一句話!”
“喏!”
那家將應了一聲,道:“那些人皆穿黑衣,但為首之人乃是右屯衛將軍高侃,奴婢是認得的……”
他奉命緊隨在那些關隴子弟身後,就是為了事後將詳情報之,此刻事無鉅細娓娓道來,將當時發生的事情還原出來。
當聽到高侃那一句“免得爾等蠢貨被那些心底陰毒之輩利用,稀裡糊塗的畏罪潛逃最終卻做了替死鬼”之時,長孫無忌腦子裡“轟”的一聲,如遭雷噬,渾身劇震。
娘咧!
房俊這個王八蛋當真是陰險毒辣,居然挑撥離間?!
可問題是若是當這些人知道了自己的兒子其實並未出城,緊接著關隴貴族們的反應……
一陣徹骨的寒意瞬間襲來,長孫無忌疾聲問道:“二郎何在?”
管事連忙道:“回稟家主,現在已經是卯時末辰時初,您昨日不是讓二郎前往宗正寺投案麼?這會兒已經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