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朱渠如此謹慎,亦在情理之中。
若是放在以往,朱渠或許完全不在意會有什麼後果,因為包括他在內的江東士族從未將房俊這個毛娃娃放在眼中。江南是江南士族的江南,這可不僅僅只是一句吹噓之語。幾百年的經營,江南士族早已將江南打造的鐵通一般,上上下下盤根錯節,士族的力量已經延伸到江南的各個角落。
就算房俊領受皇帝旨意南下,是“奉天承命”,那又如何?
在江南這一畝三分地,是虎你得臥著,是龍你得盤著……
所以幾家士族才敢聯合起來偷盜水師的木料,因為就算被發現也沒什麼大不了,大不了一推二五六,有沒真憑實據,房俊你敢怎麼樣?
事實上偷木料這件事本就屬於掩耳盜鈴之舉,不僅江南士族知道,就連房俊也不難猜測偷盜者是誰,可是知道又能怎樣呢?
沒證據,你就不敢動我!
但是一旦木料運出,就很容易被抓住把柄了。那麼多的木料一次運走需要大量人力,自然不可能掩人耳目,若是被房俊察覺追查過來,就有些麻煩了……
房俊到底佔據著正統大義,況且這些木料就是人家的,你偷人家的東西被當場捉住,再是豪橫氣勢也就弱了三分,因此這批木料一直藏在一個隱秘的地方,未曾處理掉。
等到房俊在牛渚磯大發神威,殘暴的將各家族的死士戰兵屠殺殆盡,江南士族在咬牙憎恨之餘,亦不免心生忌憚。
這貨是個狠角色啊!
因此除了背地裡給房俊造謠之外,各家族亦有商議,就任由那批木料腐爛掉,再也不去驚動,以免洩出風聲被房俊捉住痛腳。雖然這批木料價格不菲,但各大家族的目的本就是為房俊添堵,千方百計的消磨其建造港口組建水師籌建市舶司的積極性,木料本就不是他們的,損失掉也不心疼。
即便如此,當朱渠聽到陸孝愚說起這個叫吉士駒的倭人願意出兩倍的價格購買木料的時候,心中還是難免一顫。
偷盜的那些木料若是再江南就地發賣,價值不下於三十萬貫。
若是翻倍……
朱渠眼皮跳了跳,斟茶的手都微微一頓,然後才若無其事說道:“孝愚當真說笑了,某手裡可沒有什麼木料。”
陸孝愚與吉士駒對望一眼,神情落寞道:“朱兄當真謹慎,還是信不過陸某人啊……想當初,可是陸某人在朝堂之上彈劾房俊以阻止其南下,這才落到今日田地,卻不想吾江南士族卻依然將我當作外人……也罷,人心隔肚皮,誰又能看得清誰呢?今日就當某沒登過門,更沒說過任何話語,就此別過!”
言罷,站起身便走。
吉士駒只好站起,跟在陸孝愚身後,心中卻難免埋怨陸孝愚衝動。這批木料顯然是這些傢伙不敢輕易動用發賣,顧慮重重,何不再好生勸說,令其除去戒心?
就這麼走了,房俊交代的任務可就黃了……
朱渠被陸孝愚的言語擠兌得一臉尷尬。
正如陸孝愚所說,他的官位前程甚至整個人生都算是替江南士族衝鋒陷陣而丟掉的,罪魁禍首正是房俊。雖然唯恐房俊捉住這匹木料的痛腳,但陸孝愚與房俊乃是死對頭啊,怎麼可能從他這裡給房俊透露訊息呢?
自己有些謹慎過頭了……
當即連忙站起,向著怒氣衝衝的陸孝愚拱手作揖道:“是朱某失言了,還望孝愚莫要見怪。孝愚為大家做得的事情,大家自然心中有數,怎麼可能不將你視為江南士族的一份子呢?”
陸孝愚心中冷笑,心中有數?
心中有數的下場就是趁機吞了陸家遍及江南的幾十家貨棧商鋪,一群人面獸心的狗東西!
深深吸了口氣,走到門口的陸孝愚轉身,面色凝重:“的確是陸某衝動了,還望朱兄勿怪。只是這樁買賣對於陸家太過重要,患得患失,才會魯莽,口不擇言。只希望朱兄看在大家多年桑梓的情分上,拉陸家一把!若是有能購到木料的門路,幫著牽個線、搭個橋,則陸家滿門感激不盡。”
吉士駒眼珠轉了轉,也施禮說道:“此次任務乃是天皇陛下所託付,對於在下無比重要。只要有足夠的木料,立即現錢支付,還望朱君能夠幫忙。”
九十度鞠躬。
朱渠臉上的肥肉微微顫了顫,趕緊說道:“瞧二位說的……好像朱某明明能幫卻故意不幫一樣……這樣,朱某必定留心,只要市面上有大宗的木料出手,立即幫二位聯絡,如何?”
“多謝!”
“多謝!”
陸孝愚拱拱手,說了兩句道別的話語,便推開門撐開油紙傘,與吉士駒並肩走進雨幕,越過庭院,出門遠去。
看看左近無人,大雨傾盆掩蓋了聲音,吉士駒埋怨道:“陸君何至於如此衝動?那朱渠明明口是心非,只需稍加耐心勸說,想必是會答應的。”
信步而走,絲毫不在意雨水打溼了鞋襪,陸孝愚笑道:“他不可能答應的,不是他不願意,而是他做不了主。”
吉士駒醒悟道:“沒錯!這樣的事情明顯不是他一個人能做得下的,自然要與同謀商量,才好決定。”
“呵呵,”陸孝愚自矜的一笑:“商量是肯定的,只不過不僅僅是商量這批木料賣不賣給我們,而是商量要不要趁著房俊未至,發動關係再撈一筆!”
財帛動人心,這樣一筆鉅款,即便是江南士族也不可能不心動!
吉士駒一驚:“你是說這幫人還會去偷盜侯爺的木料?”
陸孝愚緩步而行,斜眼睨著這倭人,心裡奇怪這貨怎地看上去對房俊死心塌地?難不成這二人之間尚有不為人知的關係?
口中說道:“肯定會!沒人比我更瞭解這些人到底有多貪婪,豈會放在眼前的巨利而不上去咬一口?咬一口也不會滿足,非得要連皮帶肉的吞下去,才能滿足他們貪婪的心!”
其實說這話的時候,他自己也在反省。
當初若不是陸家被其他士族許諾的厚利打動,自己又為何在朝堂之上孤注一擲也非得要把房俊咬死?
貪婪是原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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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陸孝愚與吉士駒,朱渠反身回到茶桌前,斟了一杯茶,卻遲遲不喝,腦子裡飛快轉動,確認陸孝愚此行的目的到底是不是當真要夠來木料。
想來想去,朱渠也想不出陸孝愚和房俊串通來坑大夥的理由……
六十萬貫吶!
朱家時代簪纓,富甲東南,可也從未見過這麼多的現錢!如房俊那般一下子賣房子賣回來一百多萬貫,那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一樣,朱渠做夢都不敢想!
只要將這批木料出手,就能得到六十萬貫,朱渠一顆心都快要從胸膛裡蹦出來了,他這半輩子也沒做過這麼大的生意!更何況那房俊眼下尚未來到海虞鎮,由於牛渚磯大勝的資訊使得水師的防備愈發鬆懈,若是趁機會再幹一次……
朱渠坐不住了。
賣與不賣,是不是再幹一票,都不是他自己能夠決定的。
當即喚來侍女更換了衣衫,叫家僕準備了防水的油布馬車,然後親筆書寫了幾封書信,命家僕趕緊送到各家,令其一同前往縣衙商議。
朱渠乘車出了宅院,直抵海虞鎮官衙。
大街上人跡皆無,肆虐的暴雨好似天都給捅了窟窿,堵也堵不住的傾盆而下。遠處青黛色的山峰在雨中模模糊糊,以往細雨江南的風韻點滴不剩,只留下充斥於天地之間的狂暴與沸騰。
朱渠心中火熱。
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