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的對話,在空蕩蕩的地下靈室中不斷傳來輕微的迴響,而氣氛也隨之不斷變得冰冷。
餘小波沉默了很久,終於不禁笑出聲來:“所以在你眼裡,我已經是個屍體了嗎?”
說著,他抬起頭,藉著靈室內昏暗的靈光,眺望那遙不可及的天花板,即便以其金丹之軀,也只能隱約看到那裡銘刻著的玄奧圖案。
“這裡,應該是沐雨樓下的靈室吧?相傳是舊世的大乘真君所建。一千多年前,定荒元勳中有一位兇威赫赫的鬥尊被荒毒侵蝕,當時芷瑤尊主就將其關在此處。那位鬥尊在靈室內狂暴了十天十夜,終於散盡荒毒。而這間靈室承受一位化神鬥尊的全力施暴,卻連一絲的刮痕都沒留下……有這等堅固的壁壘,我憑什麼會死?”
餘萬年看著兒子勉力拿捏風度,侃侃而談的樣子,心中不由一嘆。
此子雖然被驕縱過度,已不堪造就,但自始至終,他都將他的父親視為神明一般的偶像,竭盡全力去模仿,去追逐。
這的確是自己的兒子,是自己和自己最心愛的女人所生的兒子。
所以在心中的嘆息之後,餘萬年緩緩開口:“的確,這座靈室的壁壘極其堅固,又有書院的戒武令,幾乎等同被天道庇護。我並不相信王洛能相隔百里殺人於無形。但是,取你性命的人,從一開始就不是王洛,而是你自己。”
餘小波一怔:“是我?”
餘萬年認真地凝視著兒子,問道:“為什麼要招惹他?”
“為什麼?收治石街,他是最大的阻礙!沒了他,那個沒落的石家根本沒資格……”
“不要說這些廢話!”
餘萬年的聲音並不嚴厲,卻讓餘小波渾身一個激靈,滿腔的憤懣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你很清楚我問的是什麼。最初的矛盾,的確因收治石街而起,你針對石家的手段並沒有問題,我也贊同。後來遇到王洛這個意外因素,你不甘為他一人而前功盡棄,便親自下場與其較量,卻接連慘敗……至此,我也不怪你,換了是我,年輕時也未必按捺得住胸中的傲氣。但是,在那之後,你為何要強行起陣?”
餘小波嘴唇翕動了幾次,想要回答,卻說不出口。
餘萬年嘆息道:“你和他在書院做了幾次較量,已經很清楚自己不是對手,後面也敢於正面承認這一點。既然如此,為何不當時放手?彼時王洛對你也並無多少惡感,雙方和解甚至不需要任何代價。”
“……”餘小波默然不語,緩緩低下了頭,將表情藏在影子裡。
“我知道你心中不服,也知道你想說:石街自治章就是代價。但是,一個石街自治章,對波瀾莊而言又算得了什麼呢?甚至石家又算什麼呢?這個代價,波瀾莊支付不起嗎?”
“……”
餘萬年嘆道:“所以,支付不起代價的並非波瀾莊,而是你。這個代價也不是石街自治章,而是你繼承家業的希望。”
話說到此處,餘小波終於沒法再沉默下去。
“沒錯,我就是想要繼承家業,有什麼不對嗎?!我知道自己論天賦論才學,尤其是論出身,遠不如三位兄姐!但波瀾莊從來都是隻認功勞,只要我能立下……”
“但你立不下大功,又當如何?”餘萬年淡淡地說著,“明知不可敵而敵,你考慮過後果嗎?擺那八方削福陣,你用了多少人脈,耗了多少資源?為了針對王洛而對他身邊的無辜之人下手,這要折損多少道心,敗壞多少口碑,你又計算過嗎?甚至王洛其人,背後到底是何方勢力,你又調查清楚了嗎?”
餘小波的滿腔澎湃,被這一句句淡然的話語所凝固、瓦解,最終再次低頭不語。
“你當然清楚。”餘萬年說,“無需算計,也該知道,這根本是一筆穩輸不賺的買賣。即便你成功起陣,即便你真能以此陣削掉王洛的福緣,即便你真能以削福之術致其於死地,即便你真能在他死後將計劃導回原軌,將石街收入掌中……你的收益,歸根結底也不過是在我面前的一次亮眼表現而已。並沒有任何人向你承諾過,收治石街就等同繼承家業。你能立功,你的兄姐當然也可以,事實上,他們在其他地方做得也都很好。”
餘小波猛地攥起了拳頭,牙關緊咬。
餘萬年則說:“所以你只是輸不起而已,像個貪念蒙心的賭徒一樣,把自己的性命也押到了必輸無疑的賭局上。”
之後,父子之間沉默許久,餘萬年將目光轉回到了手中的命圖上,餘小波則再次仰起頭,看著頭頂的靈光,恍然出神。
良久之後,餘小波才說道:“沒錯,我的確就是個喪失理智的賭徒,明知道前面是條死路,我卻還是想走一走,哪怕只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勝算,我也要拿出一切去賭。但是……”
話沒說完,餘萬年忽而暴怒:“但是你的命不是屬於你自己的!”
盛怒之詞,令餘小波霎時陷入驚駭。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餘萬年,記憶中的餘萬年,無論身處怎樣的驚濤駭浪,都能維持風度優雅。那是他寧肯東施效顰,也不願放棄的夢中之姿……
卻聽餘萬年怒極顫抖地說道:“你娘在年輕時就被荒毒侵蝕,毒入膏肓無可拔除,依照拔荒律,該被當場抹殺,至少也是永久凍結,在建木根鬚的纏繞下沉眠。我用盡了一切手段,才幫她在文明疆域之內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強壓著她體內荒毒不發,只希望隨著技術進步,不治之症也能迎來轉機……”
“什,什麼?!”
“聽我說完!”
“!”
餘萬年又說道:“本來,她體內荒毒雖然無法清除,卻也被我以荒原奇藥壓制住,不再會蔓延或者爆發。這樣一來,她基本就和常人無異,衣食住行都能自在……但是,卻還是有兩個問題。其一,她的壽命註定不長,很難活過40歲;其二,她絕不能生育子嗣,導致體內陰陽之氣紊亂不定,否則很可能當場殞命。”
“什……”
“如果是理性的人,應該會盡量延長自己的生命,畢竟隨著時間推移,說不定又會有新的續命良藥。但是,醫生說,若是當時不生,她就再也不可能恢復生育能力了。”
“……”
“我並不在乎和她有沒有子嗣,但她卻寧肯犧牲自己的性命,換我和她的感情能有一個健康而漫長的延續,也就是你!我不喜歡她的選擇,但我一生也都沒有違背過她的意願……你出生後,她就陷入了極度的衰弱,我不顧一切地僱傭獵人去荒原搜尋靈藥,試圖為她續命。後來,靈藥找到了,但你母親的事也被定荒軍團的人得悉。違背拔荒律是什麼罪過,我不需多說,所以你娘死前的那幾年,其實是被人軟禁的,更與我嚴格隔離。一直到她死時,我才有機會能再看她。”
“……”
“老實說,對此我並無任何怨恨,心中只有感激,因為這已經是極其破格的待遇了。換做是無權無勢的普通人,絕不可能讓定荒軍團網開一面。當然,我很討厭奪去她十多年光陰,更讓我們夫妻在最後的幾年無法團聚的你,她是我最愛的女人,你卻不是我最喜歡的兒子。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會眼睜睜看著你死,因為你的命,從來也不只屬於你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