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牧立在北城門下,久久未動,握著的長劍,劍柄攥得滲滿了汗水。
並非是害怕,而是一種動怒。
動怒天下不安,動怒刀兵四起,民生哀怨。
“拉滿弦!”
城牆上,騎馬都尉杵著營旗,吼聲如雷,可聲音剛盡,便被一支箭矢穿了胸膛,高高栽落下來。
屍體粉身碎骨,手裡緊握的彎刀,也摔成了曲折的模樣。
“想我大紀昔年,十萬虎士入北狄,梟首千里,狄人無不聞風喪膽!”
“此番狄人破城,我等同樣是死路一條。”
“列位,同舉手裡戰刀,家中若有小兒,來年家祭告翁,不枉一場英雄!”
三千營軍,似是被老官差的殉國氣節感染,難得悲壯了一場,盡皆放聲長吼。
“望州若有存者,謹記吾名。”
“大紀關軍第九哨,筒字營!”
聲音隨風飄去,炸響在耳邊。
徐牧顫著身子,拱起雙手。
周福拱起了手,司虎也收起長馬刀,高高抱拳。
在場的,亦有不少望州城的百姓,皆是和徐牧一樣,紛紛拱手悲呼。
“我等雖是痞兵,亦有救國之心!半柱香後,南城門開啟半扇,兩隊營軍只護送二里之路。所有人等,速速離城逃命。”
一個都尉,沿著長街奔襲而來,長聲怒吼。
“狄人笑我紀人病弱,且看城牆上的先輩,萬千箭矢而不倒,我紀人鐵骨錚錚,射得爛否!”
“吼!”
北城門下,穿著袍甲的營兵,士氣驀然爆發,紛紛往城牆跑去。
“牧哥兒!快走啊!”司虎急得大喊,使勁拉住徐牧的手。
這等光景,破城只是時間問題。
徐牧目光發沉,往前環顧之後,發現李小婉這些女眷,也隨著出了官坊,同乘在一列馬車上。
“先回莊子。”徐牧咬著牙。
起初以為只是難民的問題,卻沒有想到,這麼短的時間之內,北狄人七百里奔襲,叩關望州城。
“東家,快上車!兩隊開路的營軍,已經準備開城門了!”周遵抬著朴刀,騎著一頭老馬奔來。
“快些,都快些!人越來越多了。”周福按捺不住臉上的惶恐,匆匆又催了一句。
順著周福的目光,徐牧往前看,發現不知何時,南城門的街路上,已經擠滿了人,乍看之下,至少有數千的百姓。
原先還有些人心存僥倖,以為望州無憂,現在破城在即,再不逃命,只會淪為北狄人的刀下鬼。
“筒字營!恭送列位最後一程!”
“請列位敬告天下,今日的筒字營,盡是帶卵的好漢!”
轟隆隆——
一扇鐵門,瞬間被推得半開。
慶幸的是,似乎是狄人攻城的原因,並無太多的難民堵著,只有些神態瘋狂的,還不肯退去。
兩隊營兵掄著長刀,怒吼著砍出了一條路。
屍血在半空橫飛,一個又一個的人頭,落到地面上,被後來居上的人不慎踐踏,不多時便成了一灘肉醬。
“司虎,衝過去。”徐牧咬著牙,他很清楚,若是慢一些,他們這行人出不去城,都會死在這裡。
司虎勒起韁繩,不忘用長馬刀,捅翻了幾個趁火打劫的棍夫。
徐牧按著長劍,冷冷注意著周圍的動靜。
突然,後頭的李小婉,驀的發出一聲驚怒的呼叫。
待徐牧轉頭,才發現李小婉已經被兩個百姓拽著,眼看就要拖下馬車。
“徐坊主救我!”
徐牧眼色震驚,躍下馬車,用長劍劃傷了幾個鬧事百姓後,才把李小婉重新推回馬車。
“把你身上的鐲子珠寶,都藏起來!”徐牧低聲怒喝,往馬車裡看去,範谷汪雲兩個,雖然都抱著鐵棍,但已經嚇得半癱倒地。
“司虎,快催馬!”
“徐坊主,多謝。”李小婉顫著身子,還止不住的後怕。
徐牧沒有答話,跳上馬車喘了口氣,按著長劍,不敢有任何分心。
“東家,出城門了。”周遵提著朴刀,從前方繞回。
“周洛呢?”
“周洛在周掌櫃那邊,還好無事。”
沒等周遵的話說完,城門口兩邊,蟄伏的萬千難民,又突然四面八方地瘋狂衝出。
不少逃難百姓手裡的包袱,皆被難民搶了去,連著一些生得白淨的人,也被幾下打暈,拖入了密林中,只餘一聲聲悽慘的呼叫。
兩隊開路的筒字營關兵,抵擋得越來越艱難,隨行的一個校尉,橫刀立馬,不斷髮出唾罵的怒吼。
“牧哥兒救我!”一個相熟的棍夫,顧不得恩怨情仇,喘著大氣從後衝了幾步,艱難伸出了手,乞求徐牧將他拉上馬車。
徐牧猶豫著要伸出手。
卻不料,那位棍夫動作一滯,便被後方的人潮,一下子撞翻在地,還來不及爬起身子,已經被踐踏得血肉模糊。
徐牧沉默地回了手,冷冷坐下來。
“相送二里之路!列位,且去逃命!”騎馬小校尉,艱難地吐出一句,眼眶已經發紅。
兩隊營兵,已經死了半數,百姓所殤,更是不知幾何。
“望州有今日,皆是我等之過,此一去,只盼不做山河故人。”
“恕不遠送吶!”小校尉昂著臉龐,哭了一聲,便急急勒馬而回,帶著殘兵,重新往望州回趕。
夕陽殘照,如血的天空,沉沉地壓下來。
數千百姓,跟著發出漫天的悽苦哀嚎。
不多時,逃難的人流,如同決堤的江河之水,在離著城門二里之地,瘋狂往四方傾瀉。
“東家,難民越來越多了!”周遵握著帶血的朴刀,臉面上盡是驚恐之色。
徐牧跳下馬車,在周遵的幫助下,割傷幾個衝來的難民後,急急往前看去。
發現前方周福的車子,已經被上百難民堵住,一個走堂小廝動作慢了些,便立即被幾雙手掰斷了脖子。
周洛騎馬揮砍,好不容易殺退一幫,又有另一幫湧來。
“周遵,讓周掌櫃下車,你去把馬車點了!”
“東家……”
“快去!”
徐牧冷著臉,如今的光景,要想平安回到莊子,已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周福的馬車上,左右還有幾十壇的烈酒,只能藉著火勢,衝過這段堵路的難民群。
“徐坊主,我們還能不能活。”李小婉從馬車裡探出頭,未說兩句,眼淚便又掉下來。
“能活。”
徐牧沉沉應了一句,從懷裡摸出那柄小匕首,遞到李小婉手裡。
“你閉著眼,再睜開時,我們便回到莊子了。”
李小婉怔了怔,果真緊緊閉起了眼睛。
嗡——
前方周福的馬車,這時也驀然起了火勢,在五十壇烈酒的加持下,火蛇瘋狂攀爬。
被火勢燎痛的老馬,拖著燃燒的馬車,瘋狂往前奔跑。
火勢餘威,將靠近的難民,嚇得紛紛回跑。
周遵載著周福,周洛載著一個小廝。餘下的兩個周家女眷,也哭哭啼啼地迅速跑來,被扶上馬車。
“司虎,催馬!”
司虎重重把馬鞭揚下去,僅餘的最後一輛馬車,藉著火勢的餘威,迅速往前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