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遊文芝之言,柴哲威卻是大搖其頭。
“這怎麼行?當著那麼多兵部、民部官員的面,若是一把火將賬冊都給燒了,豈不是告訴全天下的人咱們的賬冊有問題?”
他覺得這個問題是個餿主意。
若是這麼做,還不如燒了賬冊的同時,將那些前來稽查的官吏也都給一刀宰瞭然後丟進火場,造成意外失火的假象。
可那裴行儉和辛茂將都是六部官員,裴行儉更是從五品上的金部郎中,已經算得上是個人物了,加上其年齡、能力、家世背景,妥妥的未來重臣,若是都給弄死了,那還得了?
明天一早刑部、大理寺、御史臺就得聯袂而至,讓他柴哲威也嚐嚐“三司會審”的滋味兒……
遊文芝卻說道:“大帥明鑑,即便是天下人皆知有問題又如何?只要沒有證據,誰也不能將大帥如何!若是這個時候不心狠,一旦裴行儉將賬冊查清,找到其中的貓膩,大帥如何向天下人解釋?豢養私兵是勳貴人家常有之事,可誰家一下子養了上前私兵死士?更別說,左屯衛每年有一成的糧秣軍械都被大帥挪作他用……查出來,大帥就不只是保不保得住爵位的問題了,您更應該擔憂的是能不能活著抵達被充軍流放的地方……”
作為柴哲威的心腹,左屯衛賬冊上那些事情幾乎都是他一手操持,自然清清楚楚,更明白事情的嚴重後果。
柴哲威滿頭大汗。
他本以為求了巴陵公主去東宮說情,太子婦人之仁的性格加之自家母親以往的恩惠愛護,一定會將事情控制在一個可接受的範圍之內,只要保得住爵位,其餘都可認下。
可是讓遊文芝這麼一說,才發現自己有些天真了。
皇族可以容忍自己貪墨軍餉糧秣,可怎麼能容忍自己每年將大批軍械挪作他用?
說句嚴重一些的話,就是憑此給他頂一個謀逆的罪名都足夠……
糾結了半晌,心中反覆權衡,最終無奈發現,或許遊文芝的擔憂才是正確的,事情一旦爆出去,就不僅僅是保住爵位的問題了。當年侯君集也不過是將高昌國王宮的寶藏都納入自家庫房,便遭受無數御史言官的彈劾,使得李二陛下不得不治其之罪,迫使侯君集心有怨恕,走上謀逆之路。
自己這可罪行可是嚴重得多了……
咬了咬牙,下定決心道:“既然如此,那就暫且等等,若是太子殿下半夜之前派人將裴行儉調走,中止這一次的稽查也就罷了。否則,就不得不冒天下之大不韙,一把火燒了那些賬冊!”
遊文芝欣然道:“大帥英明!緊要關頭,就是要殺伐決斷,最忌拖拖拉拉婦人之仁。”
柴哲威苦笑道:“說得輕巧,本帥這是在那身上的爵位和闔族的前程在賭啊……”
說到這裡,心中無比後悔。
想他柴哲威一出生便是皇親國戚,因為母親的緣故更是深得李二陛下信賴,弱冠之年便被委以左屯衛大將軍之職,把守皇宮北門玄武門,這是可等的榮耀?幾乎所有人都將他視為未來的軍方巨擘、朝廷柱石。
結果卻鬼迷了心竅,聽從那些人的蠱惑,任憑野心瘋狂孳生,愈發膽大包天,結果愈陷愈深,不可自拔,終有今日……
柴哲威一狠心,對遊文芝說道:“既然下了決定,那就不能動搖。你這便下去準備一下,萬一半夜之前無人前來,便做下最壞的打算。此事由你一手操持,事關重大,本帥不想再多人知曉。”
遊文芝連忙領命:“諾!下官這就去召喚幾個心腹親信,做好準備。”
柴哲威咬著牙,道:“速去速回!”
“諾!”
待到遊文芝走出大帳,柴哲威一個人坐在那裡,愣愣然有些出神。
他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已然貴為國公,又非是想要謀朝篡位,何至於便稀裡糊塗的走到今天這一步?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都是幹了些什麼糊塗事啊……
……
片刻之後,遊文芝返回,手裡拎了一個食盒。
柴哲威以目光詢問,遊文芝微微頷首,輕聲道:“都準備好了,最可信的人手,確保萬無一失。”
柴哲威叮囑道:“絕不可壞了裴行儉等人的性命!”
燒賬冊是一回事,畢竟柴家在朝中也不是孤立無援,到時候自會有人替他說話,加上太子或許會念及平陽公主以往的愛護而網開一面;可若是連人一起都燒沒了,那可就是毫無底線的挑戰大唐皇權、律法權威,別說他柴哲威了,就算是柴紹復生,也唯有一杯鴆酒、三尺白綾的下場……
遊文芝將食盒放在茶几上,開啟蓋子,將裡頭的小菜一碟一碟的端出來擺放好,輕聲道:“大帥放心,下官心中有數。”
又從食盒最底拿出一罈子老酒,拍開泥封,在酒碗裡斟滿酒,說道:“現在不過是酉時,大帥一天未曾進食,不妨吃一些東西墊墊肚子,下官陪大帥小酌幾杯,邊喝邊等。”
“也好。”
到底是功勳之後、世家子弟,雖然未曾上過戰場,但是本身能力不俗,心志堅定,這會兒下了決定也就沒有那麼糾結。
遊文芝辦事他還是放心的,這人自從被舉薦到自己的身邊,便素來辦事穩妥、足智多謀,許多難以辦理的事情都處置得漂漂亮亮,如此才得了自己的信任,將諸多見不得光的事情盡數託付,始終未曾出現差錯。
兩人便坐在大帳之中,就著小菜小酌起來,一邊低聲交談著此事的影響,朝廷會如何處置,以及後續需要作出的應對。
不知不覺間,外頭巡營的兵卒敲響了梆子,算一算時間,算一算時間,已經到了戌時三刻。
柴哲威將碗中酒仰首飲盡,長嘆一聲:“終究還是沒來啊!”
若非必要,誰有願意當真燒了賬冊,甘願觸犯大唐刑律,自絕前程呢?燒掉賬冊固然可以解決一時之危機,但是等到陛下東征迴歸之後,勢必要就此事嚴懲於他,從今往後,再難有所寸進。
可是很顯然,太子那邊是想要等稽查的結果出來之後,再權衡是網開一面,還是追究到底。
遊文芝給他的碗中斟上酒,詢問道:“下官這就去讓人動手?”
柴哲威也不遲疑,頷首道:“不等了!讓那些人手腳乾淨一些,動手之後便即刻遠離關中,南下前往荊楚也好,北上去往北疆也罷,總之再不能出現在關中!另外,絕對不能傷了裴行儉等人的性命,切記切記!”
“諾!”
遊文芝應下,與柴哲威一起舉起酒碗,一飲而盡,然後將酒碗和盤子碗筷一一收入食盒之中,拎著便走出大帳。
柴哲威嘆息一聲,揉了揉發脹的額頭。
房俊小兒!老子之所以有今日,便是拜你所賜,給老子等好了,一旦有機會,定要加倍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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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屯衛賬房之中,清脆的算盤聲響成一片,十餘位民部、兵部組成的聯合稽查小組挑燈夜戰,緊張的核算賬目。
裴行儉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賬房之中燃起的數盞油燈,對著賬房內的左屯衛書吏無奈道:“你們左屯衛這麼窮的麼?連蠟燭都沒有幾根,還在用油燈?這東西燻眼睛不說,安全隱患也很大。”
之前倒是一直都用的蠟燭,但是燃盡之後,卻換上了油燈,書吏給出的答案是軍營之中已經沒有蠟燭了,只能用油燈代替。
裴行儉覺得這根本就是報復他們這些個不速之客,他們這些油燈也不知用的是什麼油,燃燒的時候黑乎乎的煙柱筆直向上,整個帳房裡不一會兒就充斥著油煙,眼睛盯著賬冊睜一會兒便酸澀難當,淚流不止。
都快給燻瞎了……
左屯衛的書吏賠笑道:“也是巧了,倒是有一些蠟燭,一時間卻怎麼也找不到,辛苦諸位了,多多擔待……哎呦!你怎麼搞的?快快滅火!”
說話間,一個書吏轉身的時候不小心將一盞油燈打翻,燈油流淌在一卷賬冊上,瞬間便引燃了賬冊,黑煙火焰沖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