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五十四章 通風報信

欺人太甚!

裴懷節怒不可遏,雙目似乎要噴出火來,怒視戴胄,咬牙道:“你也知道律法?哪一條律法規定一件‘凌辱’的案子需要稽核賬簿?汝等執掌帝國司法,卻這般無視法度,簡直無恥之尤!”

堂外,一眾河南府官員也都怒目而視。

一個衙門裡待著多年,彼此之間無論派系如何也都基本利益牽扯不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現在這幾位大佬執意稽核賬簿,一旦審查出什麼,怕是很難收場。

人家裴懷節好歹也是從二品大員、封疆大吏,更有“貞觀勳臣”這樣一個護身符,頂了天就是致仕告老,可他們這些官員一旦被波及,不僅自身難保,甚至有可能闔家遭殃……

劉祥道眼見犯了眾怒,嘆息一聲,對裴懷節道:“原本陛下叮囑此次前來只需審訊‘凌辱’一案即可,但裴府尹這般抵賴抗拒,吾等也瞞不得了,只能實話實說:御史臺收到彈劾裴府尹的奏疏可不僅僅是‘凌辱’這一件事,‘庇佑世家隱瞞丁口’‘以錢贖買徭役迫害良善’‘遷徙良民兼併田地’……一樁樁一件件,難道裴府尹當真想著都抖摟出來一一審查?”

裴懷節面色鐵青,卻不得不閉嘴。

世家門閥憑什麼傳承幾十上百年甚至數百年而長盛不衰?

其實很簡單——兼併土地。

農耕社會,有了土地就有財富,有了財富就有丁口,有了丁口才能橫行一時,進而奠定堅實的家業,將無以計數的書籍束之高閣,只准許自家子弟學習,壟斷知識。

到了這一步,就可以壟斷取仕之途徑。

皇權與世家從來都不會利益一致,可皇帝卻不得不倚重世家子弟治理國家,因為天底下的讀書人都是世家子弟,皇帝又能怎麼辦呢?總不能讓大字不識的農夫治理國家吧?

世家門閥愈發壯大,形成惡性迴圈。

作為河南府尹,更是世家門閥推舉上來的“代言人”,裴懷節有義務協助世家門閥實施土地之兼併。

而土地兼併從來都不是溫和有禮、循序漸進的,過程伴隨著罪惡與鮮血,天災、放貸、重利、破產、賣身、為奴……世家門閥張開血盆大口,將平民一點一點吞噬殆盡,以平民之血肉,滋養門閥之豪奢。

劉祥道歷數的幾項罪名,正是世家門閥賴以吞噬平民的手段,裴懷節又怎麼可能置身事外呢?

這些事整個天下都在幹,但無論如何都是違背律法的,只需一條一條的列出來,自然證據確鑿、無可抵賴。

當然,這屬於人人皆知的“潛規則”,尋常時候不會有人捏著這一條作為鬥爭的手段。

可現在不是尋常時候,陛下既然堅定心志打壓門閥,自然要從根本上掘斷世家門閥的立身之基,他裴懷節極有可能成為立國之後第一個被剪除的“門閥代言人”……

……

裴懷節不得不放棄抵抗,但劉、戴、張三人卻並未疾風驟雨大動干戈,而是一項一項穩步推進,調查人證、收集證據、核查賬簿同時進行,不急不躁。

似乎並未全力發動。

……

脫下官袍,拿著一柄油紙傘,裴懷節穿著圓領常服、戴著幞頭走在細雨飄飛的街巷之上,心情因為天氣的緣故愈發鬱悶,冷著臉,在幾個僕從的陪同之下自東城的宣仁門出城,沿著宣仁門大街一路東行,抵達歸義坊一處寺院。

寺院不大,古樹森森,由邙山北麓引瀍河水開鑿的瀍渠在寺院東側向南流淌,在歸義坊南與漕渠相接,再向南注入洛水。

坐在寺院面臨瀍渠的精舍之內,推開窗子看著煙雨濛濛之下寬闊的水道,以及兩岸青青柳樹,裴懷節的心情這才舒緩了一些。

飲了兩杯茶,隨從便帶了張亮入內。

裴懷節示意一旁侍立的僕從換一壺新茶,一邊示意張亮入座:“多少年的交情了,何必多禮?快快入座。”

張亮也不多言,斂起衣襬,跪坐在裴懷節對面。

僕從沏了一壺新茶,躬身告退離去。

裴懷節親手執壺斟茶。

張亮謝過,喝了一口茶水,品味著回甘,眼睛望向敞開的窗外欣賞著風景,輕嘆道:“長安王氣凝聚,古樸厚重,反倒不如這洛陽豪奢華美,兄長鎮守洛陽多年,既有功勳卓著,又能享受榮華,實在是令人豔羨。”

武德元年,張亮隨同李勣投降大唐,武德四年之時李勣奉命討伐劉黑闥,命張亮守衛相州,結果張亮畏懼敵人勢大,棄城而逃。後來受房玄齡之舉薦才得以投奔秦王李世民,並進入“天策府”擔任車騎將軍。

彼時張亮聲名不顯在天策府一眾武將之中淪為末流,而裴懷節也被虞世南、杜如晦、褚亮、于志寧等人牢牢壓制,兩個備受冷落的難兄難弟抱團取暖,也曾有過一段溫馨的友誼。

裴懷節沒好氣道:“眼下為兄危機四伏、自身難保,你說這話是要幸災樂禍?”

“怎麼可能呢?”

張亮搖搖頭,向門外看了一眼,這才低聲道:“劉中書讓我傳話給你,無論如何都要頂住,只要鹽場那邊繼續罷工停產,局勢必然生變,到那時兄長自可脫身。”

裴懷節略感詫異的看了張亮一眼,這才知道張亮居然也是劉洎的人……

如此看來,劉洎並不是外界傳言那般被死死壓制,淪為大唐開國以來最無能的中書令。

想了想,覺得有些沒底,問道:“劉中書可是有什麼計劃?”

頂倒是能頂,可頂下去的後果也很是嚴重,一旦劉洎在朝中不能左右陛下的想法,那麼自己一旦被查出協助世家兼併土地、亂改戶籍攤派徭役等等不法事,再無任何轉圜之餘地。

張亮道:“何須劉中書做什麼計劃?宗室現在已經沸反盈天,遲早生變。”

裴懷節頷首。

其實無需宗室真正產生變故,只需動盪下去,陛下必然改弦更張,將所有力量都放在安撫宗室、穩定關中之上,哪裡還顧得上“三河之地”?

河東鹽場也好,自己這邊也罷,所有危機立即解除。

沒有馬上做出決斷,裴懷節斟茶,問道:“房俊那邊到底怎麼回事?氣勢如此強硬,是陛下之口諭,還是房俊獨斷專行?”

提及房俊,張亮猶有餘悸,實在是這幾年被房俊打壓得太狠,堂堂貞觀勳臣卻好似狗腿子一般搖尾乞憐:“目前還不知道,但不管這是陛下的主意還是房俊胡鬧,後果實在是嚴重,此刻怕是陛下已經有密信送抵,要求房俊做出讓步。”

現在的河東鹽場已經吸引了整個天下的矚目,誰都知道這是皇權與世家的一場劇烈鬥爭,此間之勝負意味著往後皇權與世家相處的模式,皇權勝,則必然攜大勝之勢席捲天下,所有世家都將步河東世家之後塵;河東世家勝,則皇權定然縮回關中,再不敢覬覦世家門閥之根基。

直至眼下,一致認為房俊處於劣勢。

河東世家太果決了,罷工、停產、幾百上千萬百姓面臨無鹽可吃之局面,所產生的影響太大,房俊稍有不慎就將引發一場劇烈動盪,到時候陷身其中、難以自拔。

所以最終還是房俊讓步的可能更大。

裴懷節搖頭輕嘆:“房俊此子不愧於當年太宗皇帝那一句‘宰輔之才’,確實了得。”

即便最終以房俊之退讓結束,但河東鹽城之利益劃分卻絕無可能回到之前的模樣,所謂的退讓是房俊將鹽場“收歸國有”告吹,實則河東世家的利益至少損失三成。

這已經是巨大的勝利。

張亮點頭,心有餘悸:“那廝的確是個有能耐的,能有今日之功業,絕非倚仗先帝之寵溺、其父之人脈。”

對於房俊,他既“畏”且“敬”,絕對不敢正面對陣。

裴懷節沉默少頃,道:“你先回吧,免得出來時間長了被魏王識破。”

這般私底下向裴懷節傳遞訊息,一旦被魏王發現,極有可能對張亮發難……

“那我暫且告辭,將來在長安給兄長接風洗塵,一醉方休。”

“那就期待來日吧。”

……

張亮離開,裴懷節一個人坐在那裡,讓人送來一碟糕點,一邊喝著茶水,一邊吃著糕點,窗外細雨濛濛、楊柳青青,遠處亭臺樓閣、水波盪漾,心胸為之一闊。

有了張亮通氣,他明白陛下並不會將他如何,如此大張旗鼓的命“三法司”大佬前來洛陽也不過是想要逼著他請辭致仕而已,目的是為了魏王營建東都以及許敬宗丈量田畝清除障礙。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自己只需掌握火候就好,能頂的時候就一直頂著,最好頂到局勢生變,則一切復歸原樣,即便不能,只要在最關鍵的時候放棄,陛下也大機率將他調回長安。

萬無一失。

碟子裡的糕點吃完,取來清水洗手、漱口,裴懷節起身整理一下衣冠,從僕從手裡接過油紙傘,就待要出門返回東城官廨。

一匹快馬疾馳而來,蹄聲在細雨濛濛的靜謐之中分外清晰,待到裴懷節走到寺院門口,便見到騎士正好抵達面前,翻身下馬快步而來。

“啟稟府尹,皇家水師自運河南來,由大都督蘇定方親自率領,已經抵達孟津渡!”

裴懷節心中一緊,蘇定方這個時候率領水師北上洛陽,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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