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所有的吐蕃臣民一樣,松贊干布對漢人又是羨慕又是嫉妒,憑什麼吐蕃人就要生長在高原之上,悽風苦雪土地貧瘠,即便是收成最好的年月依舊食不果腹,而漢人一生下來就佔據天底下最最溫暖肥沃的土地,有些地方一年可以收成兩季糧食?
正因為有著最肥沃的土地,固然隋末天下板蕩盜寇蜂起,諾大九州江山一片狼藉民不聊生,結果大唐立國未久,短短二十年的時間,便百廢待興,天下昌盛,人民安居樂業。
若是吐蕃歷經那樣的大戰,沒有一百年怕是都不能恢復元氣……
上蒼對待堅韌勤勞的吐蕃人何等不公,對待漢人又是何等偏袒?
他時常惱恨,恨不得就如同他最崇拜的楚霸王所說的那句話一樣:彼可取而代之!
他從登上贊普之位的那天起,便曾立下誓言,誓要率領勇敢無畏的吐蕃勇士殺出高原,從漢人手中爭奪一塊溫暖肥沃的土地,將漢人驅逐,讓吐蕃的子孫亦能生生世世繁衍其上,安居樂業。
向大唐求親,他心裡並不牴觸。
畢竟大唐乃天下第一強國,漢人數千年來一直屹立於中土之上,領袖群倫、睥睨天下,即便是驕傲自負的松贊干布,做夢都想著佔據漢人的土地,卻也從來不曾認為能夠率領他麾下的吐蕃勇士攻城掠地直抵長安,覆滅大唐逐鹿中原。
大唐太大了,漢人也很強,古往今來諸如犬戎、羌胡、匈奴、突厥皆曾強盛一時、縱橫草原大漠,卻也從未能夠入寇中原、稱王稱霸,吐蕃再強,也搶不過這些個曾經笑傲風雲的胡族。
所為的求親,只不過是覬覦大唐的嫁妝而已。
緩和的軍事關係、優惠的貿易政策、先進的耕作以及醫療技術、手藝精湛的工匠、甚至於精良的冶鐵技術……這些都是吐蕃所欠缺的,每一樣,都能夠令吐蕃的國力陡生一個臺階。
漢人素來慷慨,尤其是那些個滿口仁義道德宣揚天朝上國思想的所謂“大儒”們,對待自己治下的國民一手嚴苛刑律、一手道德約束,如同羔羊一般驅策奴役,但是對待外族,卻口口聲聲什麼宣揚教化、以示仁愛,簡直愚不可及,只需稍稍卑躬屈膝一番,說上幾句奉承的話語,要什麼給什麼。
但是於此同時,他又很重視與泥婆羅的關係,希望借重泥婆羅加深與天竺教派的聯絡,鞏固他的統治。
這就很矛盾了,大唐強橫一時眼裡不揉沙子,泥婆羅近在咫尺盛氣凌人,在已經基本確定迎娶泥婆羅尺尊公主的情況下,再向大唐求親,如何平衡這兩國的看法?
松贊干布緊蹙眉頭,煩憂不已。
祿東贊察言觀色,明白松贊乾布的擔憂所在,便低聲道:“請贊普寬恕臣下的耿直,如今贊普煩憂如何處理泥婆羅與大唐之間的關係,臣下卻認為還未到時候,因為即便贊普意欲再一次向大唐求親,恐怕大唐也並非能夠答允。”
連續兩次求親被拒,固然使得松贊干布以及吐蕃上下很沒面子,惱怒在心,但是也說明大唐根本就不願意與吐蕃結盟。
松贊干布有些惱怒,道:“那是因為大唐尚未看到吐蕃的能量,松州一戰,吾吐蕃未能克盡全功,實在是遺憾之事,否則大唐皇帝何以穩坐長安,小覷天下群雄?如今象雄平定,吐蕃後方穩固,不若再次出兵,讓大唐見識見識吐蕃勇士的悍勇!”
“贊普,萬萬不可!”
祿東贊嚇了一跳,連忙勸阻道:“眼下象雄初定,畢竟尚未安穩,秋收在即,各方貴族心思各異,若是此刻開啟站端,必然首尾難顧、內外交困,實非明智之舉。”
《舊唐書·吐蕃傳》中曾有言:“彼吐蕃者,西陵開國,積有歲年,蠶食鄰善,以恢土宇。”
在松贊干布之前,吐蕃高原上存在大大小小十餘個國家,部落無數,松贊干布繼承贊普之位,數年時間南征北討橫行高原,將這些國家一一覆滅,諸多部落統合在一起,夯實基礎,締造盛極一時的吐蕃王朝。
這些部落就猶如神靈犬獸,松贊干布仗其統御八方攻伐四野,所向無敵,然而到底是禽獸,利之所趨,隨時都能反噬己身。
以前的部落首領,如今都成了吐蕃的貴族,他們是以一種聯盟的形式蟄伏於松贊干布的武力之下,卻依舊擁有自己的私軍和土地,眼下這些貴族都已經被青稞酒的暴利迷失了心性,誰也不敢保證松贊干布若是一味強硬的對大唐發動戰爭,破壞了這份暴利的延續,這些貴族們會否糾集在一起,試圖將他推翻。
松贊干布性格剛烈,卻絕非莽夫,剛才之言不過是氣話而已,他當然知道自己若是輕舉妄動,後果不堪設想。
只是心中鬱氣難以發洩,頓時埋怨道:“若非大論弄出這青稞酒,吾焉能面對此等困境?大論之罪矣!”
祿東贊慌忙拜伏於地,惶恐道:“千錯萬錯,臣下悔之晚矣!贊普若要責罰,臣下絕無怨尤!”
松贊干布面沉似水,沉默不言。
他豈能處罰祿東贊呢?
既不能,亦不敢。
祿東贊所在的噶爾家族,乃是吐蕃南部一個龐大的部落,實力雄厚,世代效忠贊普。祿東贊在整個松贊干布平定吐蕃的過程當中出力甚重,被松贊干布親口盛讚為“國之柱石”,高於他麾下的“七賢臣”一個檔次,可謂“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故而,他既不能對自己的功臣施以懲戒,更不能將整個噶爾家族推向敵對的陣營……
松贊干布嘆口氣,無奈道:“吾知你之志向,素來都是欲為所有的吐蕃人謀福祉,最大的心願便是幫助所有的吐蕃人擺脫飢餓,能夠更好的活下去……然後這一次,你是打錯特錯,誤中唐人之奸計也!”
祿東贊俯首帖耳,誠惶誠恐。
心底卻不以為然……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吐蕃的擴張固然能夠幫助人民得到更肥沃、更溫暖的土地,但同時也意味著巨大的犧牲,強盛如大唐,焉能是象雄、羊同、蘇毗那些個彈丸之地所能相提並論?
縱然能夠得到大唐之土地,也勢必付出慘痛代價。
而若是區區一個青稞酒便足以讓吐蕃人有更多的錢,過上更幸福的生活,何必舍易取難呢?他忠於自己的家族,忠於吐蕃人民,卻絕非終於某一種信仰,在他看來,哪怕是有朝一日整個吐蕃被大唐吞併,所有吐蕃人能夠像漢人那樣生活,也未嘗不可。
當然,漢人崇尚的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縱然吐蕃併入大唐,吐蕃人也永不可能得到與漢人相等的待遇,君不見長安城中那些個腰纏萬貫的胡商巨賈,哪怕是走路撞倒一個漢人百姓亦要彎腰認錯、接受律法之懲罰?
最起碼,“漢胡不可通婚”這一條,便可見胡人在大唐之地位是何等低下,也就比騾馬強上那麼一點點……
所以,吐蕃與大唐之間的鬥爭永不會消弭,祿東贊也永不會成為大唐的臣子。
第一次前往長安求親之時,因機智善變,便極為得到李二陛下之賞識,欲將琅琊長公主的外孫女段氏嫁給他為妻,並許以高官顯爵,誘使他為唐朝效力,皆被他以“臣本國有婦,父母所聘,情不忍乖。且贊普未謁公主,陪臣安敢輒娶”為由,婉言謝絕了李二陛下的好意……
不過說到底,吐蕃目前之危機、贊普面臨之困局,皆是因為他引進青稞酒而造成,心中難免歉然,沉思一番,說道:“對大唐用兵萬萬不可,但何不迂迴而行,出兵西域呢?”
松贊干布眼眸一亮,眼下吐蕃之困局唯有戰爭才能打破,泥婆羅不能打,大唐不敢打,高原之上早就被他橫掃一空,尋找一個可以打擊的目標實在是太難了,頓時說道:“願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