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蘇全民剛剛推車拐入巷子,就見自家門口停著一輛後座掛著郵包的腳踏車,本來低鬱的心情不由轉好一些。
加快步子來到門前,恰好見一個身材矮壯的四十多歲圓臉男子夾著一冊大號筆記本走出門。
連忙支好車子,蘇全民掏出煙上前招呼:“老張,又過來了?”
郵遞員張興國這段時間與蘇全民已經非常熟絡,笑著推讓遞上來的香菸:“還有幾封信要送,不能抽。”
“接著吧,哪在乎這幾分鐘。”
你來我往幾下,張興國收了香菸,卻只是搭在耳朵上,語帶羨慕地說道:“你家蘇杭可真出息了,今天這……第六封了啊,下月可是能拿不少稿費。”
“小孩子亂寫,”蘇全民朝院內兒子看了眼,笑著謙虛道:“我就怕他耽誤了學習。”
“這樣的好小子哪裡耽誤得了,我可聽說了,還是個全校第一,”張興國把夾著各種單據的黑色筆記本塞到郵包裡,一邊繼續道:“你們夫妻倆將來就等著享福吧。”
說著話,張興國目光也朝院子裡轉了下,卻是落在那個漂亮到有些不像話的年輕姑娘身上,又很快收回。
內心裡感慨,真是個不得了的小少年。
雙方又客氣幾句,張興國騎車離開,蘇全民推車進入院中。
院內。
妻子何芬,自家兒子,還有張溢、甘欣和洪綾,都在圍看一封剛剛拆開的信件。
蘇全民停好車走上前,有些不太確定地問道:“還是‘用稿通知’?”
沒法不疑惑。
這才多久,都六封了,現在雜誌社的用稿標準……就算自家兒子足夠出色,也似乎……低了一些啊!
蘇杭把信件遞給父親,笑著說道:“我也沒想到啊,前幾天收到第五封,我覺得這個月應該已經是極限了,誰知道,馬上就8月,還有一封。”
今天已經是7月31日。
星期一。
七月的最後一天。
蘇杭是真沒想到,一個月六封‘用稿通知’,實在超出他的預期。甚至已經想著,會不會如同之前期末考試那樣,又起高了?
要知道,截止昨天,按照最初的計劃,蘇杭一共寄出了16篇小說。乍一看,16篇小說,錄用6篇,比例似乎不高,問題在於,很多小說都還在路上啊。
而且,投稿加通知,這可是一來一回的。
就算按照來回相加平均10天計算,往前推到7月20日,蘇杭當時只寄出了10篇文章。
這就相當於,十中六!
整個暑假,八週時間,計劃寫32篇,按照60%的用稿機率,差不多能發表20篇了,蘇杭的目標,卻只是10篇而已。
蘇全民沒有兒子那麼多的想法,雖然覺得現在雜誌的標準似乎不夠高,但還是很高興,看了兩遍手中的用稿通知,就遞迴給兒子:“不要驕傲,還有,爸就覺得吧,你現在的心思還是多放在學習上。”
“我明白,”蘇杭接過,朝樓上示意:“那我們上樓了。”
看著四個後輩走入樓梯間,蘇全民與何芬一起來到廚房,臉上的微笑已經消失許多,從口袋裡掏出幾張鈔票遞給妻子:“跟老李借了一百,夠用到你發工資了。”
過去一月,因為兒子頭上那一下,即使洪家很厚道地主動付了醫藥費,但其他不可避免的各種花銷,還是讓蘇家重新緊張起來。
何芬接過一疊五塊十塊的零鈔,數了數,塞進褲子口袋,說道:“下月……六篇呢,小杭的稿費該是有不少。”
蘇全民點頭,又搖頭:“我就想,那些錢家裡儘量別花,就讓他自己存著吧,將來上大學,不定要多少呢。”
何芬想想也是,答應一聲,轉向另外一事,擔憂地看向丈夫:“化肥廠,情況到底怎麼樣了?”
前些日子,忽然有訊息傳出。
說是陶丙立和市政府沒談攏,很可能要放棄承包河元化肥廠。
隨後,不僅是傳言,陶丙立名下的豐瑞集團,本來已經派駐了一些人到化肥廠,這些天也再次撤出。
連續的壞訊息,讓本來期待復工的化肥廠職工紛紛擔憂起來。
蘇全民下午就是和一些同事去打探情況,聽妻子問起,嘆了口氣:“老崔帶著大家找了領導,說是……廠子可能真要清算了。”
何芬身子都晃了下:“清算?”
蘇全民扶了下妻子,神情也轉向沮喪:“還記得上次和你說過評估的事情嗎?豐瑞集團的意思,廠裡的裝置,狀況太差,他們不想接了。”
何芬沉默。
蘇全民跟著安靜片刻,終於開口:“別擔心了,大不了,我就回老家包幾畝地種,咱爸上次來還說過這個。”
何芬開始抹眼睛:“咱倆咋樣,我都不想了,就怕影響到小杭。”
提起兒子,蘇全民倒是多了幾分信心:“影響不了,咱兒子有能力,又有主見,咱們別拖累他就行。”
何芬嗯了一聲,朝樓上方向看了眼,又放低聲音:“那倆姑娘,甘欣……先不說了,洪綾這麼天天地跑過來,算怎麼回事?”
蘇全民其實也覺得不妥,聞言道:“那你和她說說。”
“我怎麼說?”
蘇全民道:“那就別管了,只要晚上別待這裡就行。”
“那麼一張臉,我怕影響小杭學習。”
“你想想剛才那用稿通知,影響不了。”
“就算……我也看不上,”何芬聲音更低,終於說出了心裡話:“上次那一下就不提了,那姑娘,除了一張臉,啥都沒有,我想著,咱小杭將來可是能出國留學的,到時候,不說門當戶對,怎麼也該找個高學歷的。”
蘇全民:“……”
何芬繼續:“你剛剛沒看到,就那封‘用稿通知’,她就指著一個撰寫的‘撰’字,問怎麼念,這比文盲強不了多少。”
蘇全民終於再次開口:“要不,你和老洪說說?”
何芬搖頭:“那也……傷人啊。”
“你說怎麼辦?”
何芬道:“你去說。”
蘇全民無奈:“我就能傷得了人?”
“為了咱兒子呢。”
蘇全民道:“我覺得兒子沒問題,把持得住。”
何芬繃起臉:“萬一把持不住,給你弄個文盲孫子出來,你就哭去。”
蘇全民笑了起來:“你這話說的……誰一出生就大學畢業,不都是文盲。”
“你明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蘇全民拍了拍妻子:“別瞎操心了,實在不行,你就這樣想,不管怎樣,咱兒子都不吃虧。”
“怎麼就不吃虧了,我兒子精貴著呢。”
蘇全民不想再和妻子亂扯:“你做飯吧,我跑了一天,去洗洗。”
……
因為父母習慣性地隱瞞,還有這些日子一直大門不出,蘇杭並不知道豐瑞集團對河元化肥廠的承包事項再生波折。
拿到讓人意外的第六封‘用稿通知’,蘇杭上樓,一邊繼續今天的學習計劃,一邊已經在考慮,該是為下一步做打算了。
畢竟按照當前狀況,兩個月至少發表10篇文章,已經沒有太大問題。
那麼,或許可以超前一些。
不用等到開學之後,而是就在這個暑假,把該做的事情儘量提前安排好。
這樣開學後就不用再分心。
這麼考慮過,待到晚間,再次完成了一篇小說的草稿,深夜剩餘的一些時間,蘇杭開始重新翻閱之前記錄的各種投稿資訊。
蘇杭需要一家出版社。
目標也有設定。
最好是本省,或者鄰省。
這樣方便當面洽談。
再就是,相應的出版社,最好下轄自己有所投稿的雜誌,如果再有幾份報刊,那就更加完美,這樣才方便後續的各種運作。
翻了一遍,倒是找到一個。
恰好就是買來的那本《青旭》,雜誌上附帶了主辦單位,中原博藝出版社。
不過,卻也不能只有一個選擇。
至於其他,主要還是資訊不全。
這年代可沒有網際網路,不像後來,敲敲鍵盤就能得到很多資料。
相應雜誌上應該有蘇杭需要的資訊,比如關鍵的一個,‘主辦單位’,但,除了一本《青旭》,其他報刊雜誌,蘇杭當初只記錄了自己需要的投稿地址,其他並沒有摘抄。
於是,臨睡前,蘇杭已經做出打算,抽空再在各種書店、書攤、報刊亭、圖書館等地方轉一圈。
家裡養了大半個月,恰好也已經可以出門。
……
時間進入1995年的8月。
蘇杭當晚打定主意,這次並沒有立刻執行,一方面是母親還堅持讓他再在家待幾天,另一方面,也打算作為8月份第一個週末的集體活動。
這麼來到8月2日。
星期三。
父母中午都沒回來,張溢上午在這邊待到九點也回了自己家,再次只剩蘇杭和兩個姑娘。
午飯是甘欣做的。
洪綾家明明就在同一條巷子,某個姑娘晌午卻不回去。
不回就不回吧,然而,蘇杭之前打發她負責做飯,一次之後,就再不想第二次。
其實也能打打下手,甘欣卻寧願自己一個人來。
吃了飯,再次上樓。
蘇杭和甘欣坐在窗邊的長桌旁,正講著一些高二的物理習題,身後傳來懶懶的聲音:“小杭,你來,這個字怎麼念?”
蘇杭還沒回應,甘欣已經猛地起身,走過去。
今天穿了藍襯衫白褲子的洪綾正趴在床上,面前是一本書,見甘欣過來,立刻將書本壓在身下,警惕道:“你做什麼?”
甘欣瞄了眼洪綾的一對嬌小玉足,收回目光,說道:“我也認字。”
洪綾道:“我要小杭,不要你看。”
甘欣轉向床頭書桌,抽出那本《青旭》雜誌,捲起來就朝洪綾腦袋打去。
啪——
洪綾捱了下,連忙朝床裡躲開,還叫起來:“啊,小杭,她打我。”
蘇杭連忙起身走過來,見甘欣還在追著打,伸手攔住:“停停停,怎麼打頭啊。”
當然是故意。
還恨不得把雜誌換成板磚呢。
不過,被蘇杭攔住,甘欣就不再繼續,丟下雜誌,悶悶不樂地轉身回到窗邊坐下。
蘇杭把雜誌放回桌上,看向蜷在床裡的姑娘:“洪綾姐,你還是回去吧,總這樣和家裡慪氣,也不是個事?”
洪綾撥了撥有些亂的頭髮,搖頭道:“我沒有慪氣。”
蘇杭朝周圍示意:“那這是做什麼?”
洪綾望過來:“你說我紅顏薄命。”
“嗯?”
“我不想死了。”
“哦?”
“你還說,我得找個厲害男人嫁了,還得靠譜一些,才能不紅顏薄命。”
蘇杭:“……”
洪綾與少年對視著,認真道:“我找到了。”
蘇杭:“……”
洪綾又道:“而且,姐還欠你一條命呢,恰好一起還了。”
蘇杭:“……”
洪綾湊到床邊,眸子裡透著水意,把剛剛一直沒放手的那本書展開到蘇杭面前,不知為何紅起了臉龐:“小杭,你看看,這個字怎麼唸啊?”
蘇杭看了眼,才發現,女子手裡拿的是一本《廢都》。
還有正指點的一段……
男女糾纏。
明顯故意。
伸手奪過書本,蘇杭伸手,揪住洪綾的小耳朵,無視女子‘呀呀呀’的叫聲,一路拖到門外:“回你家去!”
說完還直接關上門。
回到桌旁坐下,見甘欣定定望著自己,蘇杭呼了口氣,無奈道:“瘋了!”
甘欣點頭。
門外沒有動靜,窗外也沒人路過,蘇杭卻不理,重新給甘欣講起了習題。
如此過了半個多小時,蘇杭正猶豫要不要開門看看,樓下大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有人嗎?”
這段時間已經熟悉的一個聲音。
郵遞員張興國。
顯然又有好訊息。
蘇杭起身,甘欣也跟著站起。
開啟門,只見洪綾抱著膝蓋坐在地上,察覺身後動靜,扭頭,仰臉,一張可憐兮兮的嬌豔臉龐:“小杭,姐沒穿鞋呢。”
蘇杭沒好氣道:“去穿上,然後回家去。”
“我不!”
洪綾說著,起身擠到屋內,穿了鞋,又很快跟下樓。
蘇杭已經開啟大門:“張叔,又是我的信麼?”
“不止啊,”張興國笑著,從郵包了取出一個比信封大許多的包裹:“今天可有好東西。”
蘇杭接過包裹,把張興國讓到院內,一邊意外道:“這麼快!”
已經看出,包裹裡應該是樣刊。
今天才8月2日,就算是省內錄用自己稿件的那兩家,似乎也太效率了一些。
“這很正常,發行日如果是每月1號,肯定要早些印刷鋪貨,給作者的樣刊也是提前寄送,”張興國知道是什麼,也算懂行,說著又道:“還有一個呢。”
翻開那冊用於登記等事項的大16開黑色筆記本,張興國拿出夾在其中的一個信封遞過來:“給。”
蘇杭已經看了包裹資訊,《正茂》雜誌社。
顯然是錄用了《數不清的流年》的那本,而且,也是和《青旭》一樣的省內雜誌。
見又一個薄薄信封遞來,蘇杭心思一動,有些期待地接過,同樣猜出了信封裡會是什麼。
折騰這麼久,可不就為了這個。
張興國也笑著解釋:“稿費匯款單,來,先簽了名,等有空了,帶上身份證,自己去郵局把錢取出來。”
蘇杭在張興國的筆記本上籤了名,見周圍三人都期待地望來,他同樣好奇,當著大家,先拆開了手中的信封。
掏出單子。
幾人一起看來,同時找到一個數字。
張興國先開了口:“嚯,91塊5,不少啊。”
兩女也都眼帶亮光。
只有蘇杭,乍一看,有些失望。
還不到100塊。
最初想著能有一兩百。
再仔細看,單子上的列舉倒是很詳細,《數不清的流年》,一共6100字,稿酬標準,千字15元,總計91.5元,有零有整。
記得曾經2000年後,偶爾拿到的稿費,可沒這麼少。
不過,再想想,現在是1995年,同樣的九十塊錢,哪怕與2000年相比,購買力也是不同。
更何況,如果一切順利,大頭還在後面,現在的這些稿費只是零頭。
這麼想著,才算稍微釋然。
蘇杭沒料到的是,這些只是開始,隨後一些日子,才是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