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王福郊吐出“出仕”這個字眼,堂內陷入寂靜。
薛邁搖頭嘆氣,薛收則握著茶杯,愕然不知所措……
南北朝以來,河東世家就未曾真正進去權力中樞,所謂的世家門閥只不過是依仗對於河東鹽池的掌控以及源遠流長的傳承,褒讚多過於實務,所以距離真正的頂級門閥有著雲泥之別。
似關隴門閥那樣自北魏之時崛起,而後一手締造隋唐兩代帝國,那才是真正的門閥。
但世道已經變了,自從太宗皇帝立下“打壓門閥”的國策,再不允許有門閥竊據朝堂權柄、把持朝政,似關隴門閥權傾天下之盛況幾乎不可再現。
那麼以後的門閥所要追尋的極致是什麼呢?
不外乎出將入相而已,門下子弟憑藉淵博的學識進入朝堂、效力國家、效忠君王,一步一步走上宰輔之巔,為門閥攫取更多的利益,提攜更多的子弟入仕,擴大門閥的影響力。
依舊是競逐最巔峰的權力,但途徑已經發生轉變,這一點對於當今最為頂級的門閥來說,早已有所認知。
卻未曾想到已經有人走到前頭。
最適合的途徑是什麼?自然是科舉考試。
朝廷設立科舉考試的名義是扶持寒門學子,實際上寒門學子遠遠無法與家學淵源的世家子弟相提並論,這已經被門閥認定為入仕的最好途徑。
但門閥世家各自傳承久遠,在知識的儲備上其實難分軒輊,沒有誰真正的高人一頭,這就導致即便明明有科舉考試這一條入仕之路,卻要門閥世家在這條路上激烈競爭,誰進誰退、誰上誰下,必然廝殺慘烈。
可這個時候如果有哪一個門閥急君王之所急、想帝國之所想,願意讓出利益來換取在科舉考試上的晉升資格……所有世家門閥都將被超越!
而門下子弟早一步入仕、早一日登頂,就意味著數十年的領先。
畢竟等到規則固定,再想逾越,所需要付出的努力與代價將會成倍提升……
薛邁雖然垂垂老朽,卻殺伐果斷,只略微思索了片刻,便斷然道:“就按照這個思路去跟房俊談一談,首先試探一下裴、柳兩家是否盯上了這條路,其次要為大家爭取一個更有優勢的地位。”
“喏。”
王福郊壓抑著心底的興奮,恭敬頷首。
如果當真走上這條路,龍門王氏這樣的小門閥不僅可以輪流擔任“榷鹽使”這樣具有極大影響力的官職,家中子弟更有了科舉入仕的機會。
入仕是一道門檻,被門閥高低所限定。
可一旦突破了這道門檻,門閥的底蘊就不再是唯一的決定條件,只要子弟足夠優秀,走上宰輔的道路都將是一片坦途。
小門閥,也可以登臨巔峰。
*****
“河東裴氏”是以河東郡為郡望的氏族門閥,實則卻是關中郡姓。
裴姓上溯千年,其實就是秦嬴子孫,秦桓公的幼子“針”受封於蛬鄉,因此以封地為氏,稱蛬氏。“針”的六世孫陵,按當時習俗,男子多稱氏,所以應稱他為蛬陵,而不是嬴陵,又被封至解邑。於是他乾脆將蛬字去邑從衣而作裴,並以之為自己的氏。
秦統一六國後,姓氏合一,裴氏成為裴姓,河東裴氏的氏也只是世人對於高門望族習慣性的稱謂,其家族已姓裴,而不再是先祖之姓:嬴。
魏晉時,河東裴氏已是可與南朝號稱“王與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比肩的名豪顯族,時人曾有“八裴八王”之讚譽。
河東裴氏自漢代就開始人才輩出,至北魏年間已是聞名天下的名門望族,河陰之變後,北魏分成東、西二魏,以裴氏為首的河東三族歸向了西魏關隴集團。而之後的隋、唐兩代皆是關隴集團所創,將裴氏視為同郡一般的親密戰友,《氏族志》就將他們納入了關中郡姓,這是對於河東裴氏地位之認可……
……
官廨之內,房俊設宴款待遠道而來的尚書左丞裴載熙。
酒宴之後,兩人至書房稍坐,品名暢談。
裴熙載雖然年近花甲,但其官職尚書左丞乃是房俊實打實的屬下,所以不敢託大,親手執壺斟茶,笑道:“下官今日冒昧登門,著實唐突,還望越國公勿怪。”
世家子弟處世優柔,年紀不小卻相貌清癯、文質彬彬,氣質極佳。
房俊接過茶杯喝了一口,淡然道:“你今日是以河東裴氏子弟的身份登門,所以無需敘上下之禮,有什麼話可暢談無礙。”
裴熙載也不繞彎子,直抒來意:“河東裴氏忠於大唐,忠於陛下,所以願意將河東鹽場之歸屬讓給中樞,將一家一姓之利益歸於帝國之府庫,惟願大唐繁榮昌盛、國祚綿長。”
開門見山,確定了河東裴氏的立場。
讓人,這樣的立場是需要在條件合適的前提之下才能達成的……
房俊就笑了笑,搖頭道:“河東鹽場之歸屬權毋庸置疑,這並不需要你們河東裴氏認可,無論你們認可與否,都不能改變。”
談判可以,但你們不能將底線抬得太高。
裴熙載正襟危坐、背脊挺直,神態很是恭敬,言辭卻毫不相讓,沉聲道:“越國公雄才大略、才識過人,乃天下之楷模,然則當下之局勢卻是風波跌宕,動輒將整個河東乃至於河南、關中等地皆席捲其中,不僅對於越國公您的名聲有礙,更會導致無數百姓陷入水深火熱之中,想來以越國公素來愛民之公心,定不願如此困境到來。”
房俊喝了口茶水,道:“世間之事,有得必有失,哪裡能只得好處卻不付出呢?河東鹽池之歸屬權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改革,而古往今來每一次改革都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陛下與我已經做好了承受任何代價的準備。”
姿態有些強硬。
裴熙載便笑著給房俊斟茶:“可若是能夠避免付出慘痛代價,何樂而不為呢?”
房俊終於略退一步,挑了挑眉毛:“願聞其詳。”
裴熙載心裡偷偷鬆了口氣,直言道:“河東裴氏願意說服汾陰薛氏、解縣柳氏乃至於其餘河東世家放棄鹽場之歸屬權,並且組織人手迴歸鹽池,儘快復工復產,消弭一切不利之影響,將當下紛亂局勢徹底終結。”
房俊喝著茶水,有些不滿:“話不要說一半,否則我若是就此當真讓你馬上去辦,你又要如何應對?”
裴熙載:“……”
有些尷尬,河東裴氏又不是傻子,既然這麼做自然是有條件的,只不過咱們這個層次的人談話難道不應當含蓄一些嗎,有些話彼此心裡有數就好,何必非得說出來?
儘管心中腹誹,卻不敢有絲毫遲疑,趕緊說道:“越國公教訓的是,下官唐突了……河東裴氏之所以願意付出如此之大的代價,自然是奢求所有回報的。河東裴氏自兩漢以來便顯赫一方,族中出類拔萃的子弟不計其數,也曾出將入相、輔佐君王治理國家。南北朝以來雖然略顯平淡,但大多是因為動盪時局之影響,不願同室操戈、自相殘殺。然族中子弟耕讀不輟、勤學苦練,惟願有朝一日天下承平可以學以致用,為國家謀福利,為百姓謀福祉。”
我們願意投誠,但必須得到優待。
房俊頷首,道:“具體說一說。”
裴熙載道:“河東裴氏子弟願意參加科舉考試,透過朝廷嚴格的選拔制度入仕,充斥至朝廷各級衙門之內,為帝國之繁榮壯大略盡綿力。”
科舉考試是當下最為公平的取士方式,如果河東裴氏願意公平競爭就不會說出來,既然說出來,那就是不打算公平競爭。
要的就是一個可以不公平競爭的優待……
房俊不置可否,慢悠悠的喝茶。
科舉考試在當下階段的確很難說得上“公平”,需要完善的地方還有很多,即便可以臻達明清之時那種近乎於完美的制度,嚴格杜絕作弊等等手段,也一樣稱不上公平。
因為當下的教育資源完全壟斷於世家門閥手中,一個世家子弟所能夠得到的教育資源是寒門子弟遠遠無法企及的,這就導致制度越是公平、對寒門子弟就越是不公平。
朝廷需要堅持不懈的予以教育資源與政策的傾斜,才能將其中差距緩慢彌補,這絕對不是某一個人亮光一閃出個主意就能完成的,需要持之以恆的努力。
那麼在當下這個階段,是否可以將“不公平”當做一種手段,去謀求更大的利益?
房俊覺得可以。
“河東裴氏枝繁葉茂、人口鼎盛,裴左丞代表不了整個裴氏。”
河東裴氏興盛於魏晉,但在接踵而至的政治的分裂與社會的動盪中,河東裴氏分作了五支,俗稱為“五眷”,西涼西眷裴、河東洗馬裴。襄陽南來吳裴、河洛中眷裴、河東北東眷裴。
裴熙載出身於東眷裴。
“五眷”源出一支,但這麼多年四散天下,彼此之間再是同氣連枝,也不可能真正意義上同進同退。
房俊需要整個河東裴氏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