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氏與金氏,作為新羅國內最高等級的貴族,世代聯姻,倚為盟友,共同執掌新羅王權。這兩個超級貴族同氣連枝,餘者只能俯首下拜任憑驅策,一丁點的反抗能力都沒有。
但是兩個貴族在甜蜜的度過百年時光之後,終於因為各種分歧導致分道揚鑣。
明面上依舊是親密的盟友,暗地裡卻開始各自謀劃,意欲透過各種手段打擊對方,攫取對方所擁有的利益。
作為新羅的開國之主,樸氏眼瞅著王權從自家被金氏掠奪而去,焉能心甘情願、善罷甘休?
暗地裡的陰謀詭計兇殘手段,一刻亦未曾停止……
周遭虎狼環伺,家中尚有毒蛇反噬,縱然眼下兇險的局勢能夠安然度過,金氏一族又能執掌新羅王權多少年?
十年?
二十年?
還是一百年?
他不認為高句麗與百濟能夠抵擋大唐天兵水陸兩路鋪天蓋地的進攻,一旦高句麗與百濟覆滅,大唐豈能容忍諾大版圖之上唯有新羅偏居一隅、苟延殘喘?
這簡直就像娶個新娘子回家發現還附帶著一個娃那樣噁心……
金春秋已經看透徹了整個局勢,要麼大唐東征失敗,高句麗與百金緩過神來,必然將一腔怒火傾瀉在新羅頭上,要麼高句麗、百濟覆滅,新羅成為大唐的眼中釘、肉中刺。
哪怕兩國乃是盟友!
新羅是能夠對抗高句麗與百濟的聯軍麼,還是能抵擋大唐無敵之兵鋒?
都不能。
所以無論哪一種情況,新羅的結局已經成為必然——國破家亡。
屆時作為新羅王族,金氏一族的下場亦是清晰可見,定會在外敵與樸氏的打壓之下一蹶不振,甚至身死族滅亦有可能……
如何挽救這等絕境?
似乎迎立大唐皇室子弟成為新羅之主,乃是最好的辦法。
只要大唐的某一位皇子成為新羅之主,新羅就算是徹底成為大唐的藩屬之國,真正的一家人,金春秋從不認為高句麗與百濟能夠在大唐全力一擊之下保得周全,屆時作為大唐藩屬,新羅便會免於戰火,而金氏一族亦可以憑藉獻國之功勳保得周全。
大唐取新羅,乃是為了長治久安,作為新的盟友、在新羅根深蒂固的金氏一族,必然會得到倚重。
況且還有房俊的保證……
只是如此一來,豈不是要斷送新羅七百年國祚?
金氏一族自從三百年前從樸氏手中將新羅王位奪來之後,傳承不絕,將新羅從一個村莊部落發展至今日的諾大國家,誰能忍心、誰能甘心傳承自此斷絕?
恐怕提出迎立大唐皇室之人,將會成為新羅的罪人……
可若是不徹底依附於大唐,新羅的前途更是堪憂,金氏一族的結局已經近在眼前。
其中取捨,令人委實難決……
金春秋愁得嘆氣,詢問金法敏道:“依你之見,應當如何?”
問完之後,就有些懊惱。
這有什麼好問的?
只見剛剛被一個崇文館學子名額刺激得興奮不己幾近事態的神情,便知道這孩子的傾向了……
果然,金法敏說道:“眼下大唐強盛之勢,已然席捲天下,無論是新羅亦或是百濟,乃至於高句麗,妄圖阻擋大唐擴張之勢,亦不過是螳臂當車而已,誰擋在大唐面前,都會被撕成碎片。”
頓了一頓,望著父親,他沉聲說道:“父親,唐軍之強盛,遠超您的預想之外,不僅僅是兵卒的悍勇,更在於他們日新月異的軍械裝備。那等瓜瓜一樣大的鐵疙瘩,點燃印信之後投擲出去,足以開山裂石,豈是人體能夠抵擋?還有那艦船之上的火炮……父親大抵以為咱們金城城高牆厚吧?那等火炮只要一發,再厚的城牆亦要崩裂坍塌!艦船行於海上,一日千里,多少輜重兵械不能運輸?所以,高句麗與百濟必敗!”
“一旦高句麗與百濟戰敗,唐軍長驅直入,很容易恢復當初漢四郡的統治,屆時新羅偏安一隅,便成為唐人眼中的癬疥之疾,怎麼看怎麼不舒服,遲早會對新羅動手!”
“屆時,金氏一族如何自處?”
父子兩個觀點幾近相同,金法敏說完,兩人一時間俱都陷入沉默。
廳堂內落針可聞。
半晌,金春秋方才長長吐出一口氣,嘆道:“可是即便如此,為父卻又如何向陛下提及此事?陛下隨時一介女流,然而聰慧果敢,對為父更是信賴有加,現在讓為父前去勸導陛下禪位於唐人,自斷國祚……為父張不開口啊。”
作為與“聖骨”血緣最接近的同宗,善德女王對於金春秋一向崇信,倍加重用。
既然說到“聖骨”,就不得不提新羅貴族為了鞏固其特權地位,而推出的奇葩的“骨品制”。
新羅國的統治集團是由三姓王族和六部貴族組成,樸、金、昔三姓是新羅統治集團中最大的貴族,不但可世襲王位,還獨佔整個官僚體系,擁有無上權力。樸、昔、金三家王族地位最高,稱為“聖骨”,大小貴族依次分為“真骨”、六頭品、五頭品、四頭品等四個等級。
唯有“聖骨”貴族能繼承王位。
貴族按血統確定等級身份及相應官階,不同骨品不通婚姻。骨品世襲不變。
按理說,金春秋乃是金氏王族的近支子弟,卻為何當初新羅王位傳給了善德女王,而非是他呢?
這是因為金春秋是金龍樹和天明公主的兒子,金龍樹是真智王的兒子,而真智王是被廢的王,新羅法律規定,聖骨被廢后就降為真骨,骨品是世襲不變的,因此金春秋原本應該是聖骨,卻成為了真骨,失去了繼承王位的資格,同理,他的兒子金法敏也不行……
亦正是因此,金春秋一心一意的輔佐善德女王,從未生出對王位的覬覦之心。
金法敏沉吟少頃,低聲道:“以孩兒之見,此事不必向陛下言及,陛下聰慧,焉能看不清這形勢?只需父親將真正的幕後主使交給房俊,必然引起朝中動盪,陛下迫於壓力,哪怕再是不願,亦不得不允許唐人介入,亦會知道應當如何取捨。”
金春秋默然不語。
真正的幕後主使,他早已知道是誰。
那是新羅的立國之主、聖骨三大家族之一的樸氏!
縱然新羅王位由金氏一族把持了三百年之久,但是樸氏卻一直孜孜不倦的經營著,每一天都夢想著能夠從金氏手中奪回失去幾百年的王位!
另外,由於金氏一族高高在上,導致這些年樸氏、昔氏愈走愈近,這兩大聖骨家族固然沉寂多年,但是實力依舊遍及朝堂。一旦金春秋將幕後主使交出去,必然引起這兩大家族的強勢反彈,稍有不慎,整個新羅都將陷入動盪之中,甚至戰火燃起!
相比於整個國家陷入動亂,金春秋更感到為難的,是此舉等同於將善德女王架在火上燒烤……
對於一個勤政愛民兢兢業業的女王來說,沒有什麼是比眼見著整個國家陷入動盪絕望,尚且要禪讓王位去爭取大唐的支援來平息內亂更加傷心的事情了。
想起這些年女王陛下對自己的信賴器重,金春秋思忖良久,方才緩緩道:“讓為父再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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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金春秋父子為了金氏王族以及自己的利益在糾結考量,那邊房俊已經將書信以火漆密封,交給兩名斥候。
“爾等執此密信,拿著本官將符,乘坐戰船返回華亭鎮,而後沿著驛站一路北上長安,途中不得停留,務必以最快的速度呈遞太極宮,若有任何閃失,軍法處置!”
兩個斥候心中一凜,連忙立正身體,大聲應諾:“卑下明白,絕不敢耽誤軍國大事!”
“很好!”
房俊拍了拍兩人的肩膀,溫言鼓勵道:“此去長安,千山萬水,其中之艱辛,本官亦是深知。只是軍務緊急,爾等身為軍人,自當排出萬難,勇往直前!密信送抵長安之後,便毋須急著迴轉新羅,返回華亭鎮之後便留在水師駐地,明年開春東征之際,再隨軍出海,屆時,本官許你二人一個校尉之職!”
這個年代,長途跋涉的風險太大,客死異鄉之事動輒發生,縱然是軍中通訊,這般遠隔千山萬水的一路疾行,各種意外很容易要了一個人的命。
適當的獎賞是必須的。
兩個斥候頓時大喜,興奮的施行軍禮道:“侯爺放心,卑下縱然是死,亦要爬到長安,死在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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