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鹿芷瑤,無疑是王洛所知之人中,最為獨特的一個。有關她的故事,可謂“罄竹難書”,然而也正因相處久了,罄竹難書了,王洛也自以為對她多少有了幾分瞭解。
他料到師姐成功於天劫中倖存——靈山祠堂裡有王洛的牌位,卻沒鹿芷瑤的牌位,顯然禍害遺千年的真理是顛撲不破的。
卻沒料到,那塊讓他大惑不解的,屬於自己的牌位,居然來自師姐!
她為什麼要在史書裡把自己寫死?
可以猜到的理由有很多,比如為了隱藏和保護躲在定靈殿中閉關的師弟;又比如鹿芷瑤一向喜歡說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那麼有朝一日當她得到機會撰寫史書,寫出多麼離奇的段子都不為怪。說不定在石玥無比信服的史書上,82代山主宋一鏡就是個無可救藥的基佬……
但這些猜想,只在王洛的腦海中停留了一瞬。
沒證據的事,想再多也沒用。
所以對於石玥的問題,王洛也只能解釋說:“師姐鹿芷瑤一向行事跳脫,惡作劇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石玥沉默了一會兒,說道:“眾所周知,定荒元勳中,以鹿芷瑤最為端莊持重,所以她才能成為一眾元勳之首。”
“端莊持重,史書是這麼說的!?”王洛當真是驚詫莫名了,“師姐做事雖乖張離奇,但一向不喜歡以大眾審美來作自我美化,她這是天劫時候摔了腦子吧。”
石玥吞嚥了一下,叮囑道:“這話別到外面亂說,侮辱元勳是極嚴重的犯罪行為,不需要我引符報案,就會有巡邏青衣來抓人了。”
王洛若有所思。
“這麼說來,天劫之後,師姐非但倖免於難,而且還獲得了極高的世俗地位……那她為何不繼續執掌靈山,反而要把山主之位放置千年,再傳承給我?又為何讓靈山破敗如此,連護山家族都隨之家道中落?”
石玥眨了眨眼:“山主大人,你這個問題最好是去問她本人,不要來為難我……不過,以常識來推斷的話,尊主大人——也就是山主您的師姐鹿芷瑤,在天劫之後,是不得不與靈山切割的。”
王洛說道:“可否詳細講講?”
石玥嘆了口氣,從紅坎肩中取出一本薄冊。
“這是由仙盟多位尊主共同編纂的教材,囊括了政史、仙道、人文等諸多常識,是每個現代人都要學習的必修課。你想要的答案,應該就在這上面。”
王洛接過書冊,只見封面上工整地印著一行字:祝望幼兒通識教材。
石玥有些羞惱:“不要看不起幼兒通識!這教材上的知識點,拿去考校街上的路人,100個人裡有99個答不全的!”
王洛不以為意:“溫故知新是石家傳統,創出石中火的先祖石素英,手頭永遠有一本入門時的吐納導引法,直至飛昇前夜都會隨手重溫,這沒什麼可瞧不起的。”
“呃,謝謝。”石玥反而略顯侷促,“你說的故事,我都不知道……”
“石素英既是石家的叛逆,也是靈山的叛逆,他的故事流傳不下來也不奇怪。但你既沒有先人故事的引導,還能走上與石素英相同的道路,很不錯。”
一邊隨口稱讚著石玥,換來2點廉價忠誠度,王洛一邊翻開書冊。
他閱讀速度極快,轉眼之間就將這本幼兒教材看完。然後他就理解了,為什麼石玥要用教材來回答他的問題。
簡單來說,天劫之後,倖存者們痛定思痛,決定把鍋甩給了靈山……或者說以靈山為代表的古典修仙體系。
他們的理論,在王洛看來很有些匪夷所思。
現代人認為,古典時代的修行人,過度重視個體力量,而長期輕視群眾基礎。
儘管歷經萬年,發展出了鼎盛繁華的仙道文明,更有赤誠仙祖開闢了光芒萬丈的仙靈界,但本質上古典時代的世界結構,是頭重腳輕的。作為根基的九州大陸,絕大部分人都是凡夫俗子,仙道之鼎盛與他們毫無關聯,就連餘暉都播撒不到九州的土地上。而這樣一個缺乏根基的世界,根本支撐不起那麼一群呼風喚雨的大羅金仙。
所以最終仙界倒了,天庭摔了,九州崩了,天道也蕪了。
倖存者用了幾十年時間才勉強收拾局面,重鑄文明,開啟新仙歷。而那時,九州已是生靈塗炭,人口銳減了九成以上,靈山以西的四個州淪為永久性的荒地,再不適宜人類生存。
教材沒有對災難的細節作深入展開,但從這寥寥幾行字中,不難判斷那幾十年九州翻覆,對倖存者造成了何等嚴重的心理陰影。而當他們決定將災難的源頭繫結到靈山時,任何人都必須和靈山切割。
也包括鹿芷瑤。
關於鹿芷瑤的事蹟,通識教材上同樣沒有寫得太細,但簡單提及的幾個要點,已經足夠有分量。
一、她是天劫中的倖存者。
二、她是倖存者中的佼佼者,帶領眾人打掃廢土、鎮定荒蕪,被世人尊為【定荒元勳】。
三、在成功定荒後,她在靈山舊址上建立了名為【祝望】的國家,如今已是五州百國中毋庸置疑的頭號強國。
四、作為新世界秩序的建立者,鹿芷瑤親手為靈山和古典時代蓋棺定論。而切割,就是她的定論。
通識教材的資訊量還遠不止於此,但王洛消化到這裡,心中的疑惑已得到了解答,倒不急於往下看了。
師姐在史書裡把他寫死的理由,至此已經足夠充分了。
無論是為了保護,還是為了切割,一個在定靈殿意外閉關的靈山小師弟,都最好是隻活在史書和牌位上。
事實上,王洛能在千年後悠悠醒轉,而非直接魂歸天道輪迴,鹿芷瑤的保護之意已經足夠明顯。
雖然不知道為何要間隔這麼久才將他喚醒,但無論如何,天劫前後的這段歷史,都意味著……
“看來我這靈山山主的身份,是不便於公開示人了。”
石玥聞言,長出一口氣,向王洛一拱手:“山主聖明。”
顯然,這句話正是她很想說,但又不方便直接說的。如今由王洛自行推敲出來,她便省了大力。
王洛說道:“以後類似的事,你可以直接提醒我,我對新世界一無所知,還是要依賴你的引導。”
石玥簡直受寵若驚:“山主大人這麼信我?”
王洛看了眼手中的飛昇錄,說道:“在古典時代,石家侍奉靈山萬年,一向很得信賴。”
忠誠度都是直接量化後襬在眼前的,可信與否一目瞭然,當然可信。不可信的早就被防微杜漸了。
“接下來該伱問了。”
石玥立刻問道:“請問山主大人,你如今死而復生,有什麼打算?”
王洛說道:“對你來說,我是死而復生,就我本人而言,體驗更接近肉身穿越……要說現在的打算,當然是找始作俑者來對峙。”
說話間,王洛翻開飛昇錄,在名錄中鎖定了那金燦燦的鹿芷瑤三字,心中默默發出通話申請。
結果自是石沉大海,別說有沒有人接聽了,根本就連訊號都沒有。
對此,王洛若有所思。
另一邊,石玥則嘴角抽搐了一下,說道:“芷瑤尊主已經有五百年沒有出現在公眾視野中了,雖然金鹿廳一直沒釋出過她的死訊,但很多人都猜測……”
王洛打斷道:“不會的,她要真死了,這五百年來你們時不時就會看到她的大新聞。”
“??”
看著石玥的滿腦袋問號,王洛只能暗歎,給不曾親歷的人解釋鹿芷瑤,實在是夏蟲不可語冰。
但另一邊,依照鹿芷瑤的習性,五百年不曾人前顯聖,那就如同秦牧舟師兄和白澄師姐禁慾一週,屬於極端情形了。
當然,出現極端情形也不奇怪,距離兩人上次見面,已經過去千年有餘,而這就意味著鹿芷瑤已經1200歲了。
哪怕是截至五百年前,她也已經度過了七百年的時光。
而修行人若不能飛昇,壽元當以千年為限,除非是王洛這種受定靈殿庇佑,盜搶天機的特例,否則就算強如宋一鏡也避不開這天人大限。
王洛不懷疑鹿芷瑤有足夠的手段活過千年,但同樣不懷疑她這千年活得絕不輕鬆。五百年不露面,很可能是真的不便露面。
所以,要找她對峙,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而且,他從定靈殿中甦醒後,師姐鹿芷瑤不單沒主動找他,甚至都沒留下聯絡方式和其他線索,或許也是在暗示他現階段先不要聯絡。
推敲許久,王洛憑藉自己對師姐那“罄竹難書”的認知,做出了判斷。
暫時先不要急於牽動師姐這條線,而是按照當初師兄弟等人的集體討論結果,做一個合格的靈山人:閉關潛修,苟到地老天荒。
“既然聯絡不上師姐,就先顧修行。我先前閉關凝丹不成,需要再配一份靈丹異寶……這些材料你認不認識?”
說著,王洛隨手在半空比劃了幾下,體內真元凝為實物金線,編織成一行工工整整的文字,落到石玥面前。
雖只是無名小戲法,卻還是讓石玥看得瞠目結舌,片刻後才回過神來認真看字。
只一眼,少女的眉頭就緊皺起來。
王洛問:“不認識嗎?”
石玥嘆息一聲:“認識……我在茸城致禮樓拍賣行兼職打工時,你寫的每一樣東西我都見識過,隨便哪一樣都能立刻幫我還清欠款。”
王洛瞭然:“沒關係,沒有隨天劫滅絕就已經是萬幸了。”
石玥卻說:“但是,山主大人,天劫之後,天道已和舊日大有不同,你確定以前的丹藥和功法,現在還能幫你凝丹嗎?”
“不確定。”王洛坦然,“但既然拍賣行就能買得到,那試試也無妨嘛。”
負債少女不由為這份壕氣深深折服,帶有幾分期待地問道:“靈山可是還有什麼寶貴遺產嗎?”
王洛說道:“以啟靈殿內的情形來推斷,靈山內唯一有價值的遺產,應該就是我了。”
“……不愧是山主大人。”
王洛眼看著石玥的忠誠度下降了一個點,不由暗贊:這護山人還挺務實的。
“所以,依你之見,我現在該做什麼才好?”
同樣的問題,不久前在登仙台曾問過一次,而這一次,石玥給出的答覆則是。
“還是青萍司……因為您需要找他們拿一顆建木之種,也就是辦理身份證明。”
“所以,青萍司究竟是什麼呢?”
“可以簡單理解為舊時侯的巡捕衙門,主要負責維持治安,但也要兼顧許多類似戶籍管理的職能。呃,可能對古典時代的人而言,不太容易理解,新仙歷時代,社會運轉的方式和以前大不相同……”
王洛卻自然而然地回應道:“現代服務型政府嘛,沒什麼不好理解的。既然新時代秩序的締造者是師姐,那新世界顯然會變成她的形狀。”
“?”石玥頭上浮現出大大的問號,但她很明智的沒有深究下去,“您能理解就再好不過了,總之現代社會,沒有身份證明就寸步難行。但您的真實身份,正擺在靈山祠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