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洎一進來便氣勢洶洶,李承乾微微蹙眉,心中不喜,不過面上倒未呈現出來,只淡然道:“劉中書先坐,張侍郎也坐,來人,奉茶。”
“喏。”
張文瓘趕緊在一旁椅子上坐下,待到王德送來茶水,忙略微起身雙手接過,而後重新入座。
劉洎被皇帝這一下打斷氣勢,卻也不敢違逆,只得先坐了,對王德奉茶看也不看,看著皇帝道:“自越國公擔任工部尚書以來,未有幾日前往衙門履任,對於部務更一概不管,現在潏水潰堤,淹沒兩岸農田農舍無數,大半個樊川遭災,其中未能巡防堤壩消除隱患,致使洪水潰堤損失慘重,甚至威脅整個長安城乃至太極宮,此等翫忽職守之罪,罪不容赦!”
雖然劉洎口口聲聲涉及工部,張文瓘卻低著頭瞅著茶杯一聲不吭,其一,他知道劉洎的目的不是工部而是房俊,其二,他明白自己根本摻和不到那個層面的鬥爭。
這就是頭頂上有一尊大神的好處了,所有外來火力都主動被吸引過去,他這個二把手只需老老實實低調做人即可,非但不會成為被攻訐的靶子,甚至連誤傷欠奉……
不過話說回來,身在官場被人家這般無視,又何嘗不是一種悲哀呢?
見李承乾不語,劉洎續道:“微臣聽聞潏水氾濫,淹沒河道兩側農莊、天地,受災百姓成千上萬,甚至有可能危及長安乃至太極宮!而即便現在開始封堵決口,所需之人力、物力難以籌措,石料更是嚴重匱乏,此皆工部沒有早做預備,導致災害來臨而不能從容以對,皆房俊之過也!”
此番潏水決堤,形勢極為嚴重,工部難辭其咎,好不容易揪住了房俊的小辮子,他豈能善罷甘休?
李承乾有些頭疼,喝了口茶水,溫言道:“越國公當下正在著手金吾衛籌建、整編之事,責任重大,對於工部之事難免有所疏漏,不過張侍郎將工部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極其稱職,吶,這就是張侍郎擬定的治水救災策略,中書令不妨看一看,也好給出一些意見。”
見皇帝為房俊開脫,顧左右而言他,劉洎心裡憋著氣,冷著臉道:“微臣對張侍郎並無意見,也深信張侍郎之能力,但這與越國公翫忽職守何干?既然越國公要負責籌建金吾衛,難以兼顧工部事務,不妨撤銷其工部尚書職位,任用盡心竭力之臣子,以微臣之見,張侍郎就是個不錯的人選。”
最後一句話,自然是顯示他之所以彈劾房俊乃是一心為公、並無私怨,且絕無謀求工部尚書職位之心。
一旁的張文瓘卻有些無語,你劉洎一進來就開噴,是想要效仿魏徵嗎?
那也就罷了,卻又何必將我拖進來?
萬一被房俊誤會今日之事乃是我與你相互攛掇意圖謀求工部尚書職位,那可如何得了?
張文瓘坐不住了,趕緊起身,一揖及地,恭聲道:“微臣才疏學淺、德行不足,忝為工部左侍郎已經屬於超品拔擢,故而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何能夠領導一部之事務?微臣有自知之明,絕不敢有覬覦狂悖之心,還望陛下明察。”
劉洎瞥了一眼張文瓘,心底有些不屑,固然有可能被房俊誤會,可那又能如何?這人身為文官卻全無氣節,迫不及待向陛下表達心意撇清嫌疑,軟趴趴並無骨氣,不值得爭取。
李承乾安撫道:“愛卿不必擔心,暫且安坐。”
心底有些麻煩,對房俊難免埋怨,你說你即便要避嫌,也不能將工部部務棄之不顧吧?現在被人抓住把柄了,讓朕如何為你說話?
不過撤職之事,他卻想也未想。
以房俊過往之功勳,朝廷裡任何一個職位都坐得,現在實權職位只有一個工部尚書,至於尚書右僕射在他這個皇帝親自掌管尚書省的情況之下形同虛設,金吾衛大將軍更是連影兒都沒有,若是連工部尚書都撤了,難道讓這位最大的功臣只揹著“太子少傅”的名頭?
此等讓功臣寒心之舉,他絕對不會做。
朝廷裡一時半會兒也沒有適合房俊的職位。
但劉洎雖然針對房俊,可說的話也沒錯,身為皇帝總不能一味偏袒某一個臣子吧?
就在李承乾為難之時,王德從外頭進來,躬身道:“啟稟陛下,越國公、馬侍中有奏疏自樊川送來,言及是封堵決口、治水救災之事。”
李承乾一愣:“越國公在樊川?”
王德遲疑一下,含糊道:“馬侍中抵達潏水封堵決口之時,越國公正巧抵達,兩人匯合一處,已經開始組織百姓治水救災。”
總不能說房二那廝昨日護送長樂公主前往終南山道館小住,便徹夜未歸,早起之後返回長安遇到馬周適逢其會吧?
這事兒只能私底下稟告陛下,卻不好在其餘大臣面前談及,尤其要避著劉洎……
李承乾頓時欣然道:“誰說越國公翫忽職守來著?聽聞潏水決堤,馬上便趕赴現場組織封堵堤壩,此國之棟樑也。劉中書未見越國公前往衙門便想當然以為其未能履職,有失偏頗了。”
一定要與房俊談一談了,豈能因為避嫌便置朝廷事務於不顧呢?況且這滿朝文武自己這個皇帝最信任的便是房俊,恨不能將所有重要事務全部交由房俊才放心,他避的哪門子嫌?
劉洎頓時一滯,醞釀了一早上的彈劾便這麼悄無聲息的完了?
李承乾看過奏疏,一時間居然有些愣忡,嘆息道:“論及愛民如子,誰又比得上越國公呢?”
言罷,將奏疏遞給劉洎。
劉洎不解陛下為何發出這樣的感慨,悶頭接過,見到奏疏之上俱陳了房俊與馬周在現場的諸般措施,不僅去往興教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使得興教寺捐贈了大量石料用以封堵決口,房俊更是身先士卒跳入洪水,率領麾下兵卒以血肉之軀抵擋洪水,這才使得封堵決口順利實施……
說實話,他心裡也極為震驚。
房俊何許人也?出身名門、世家子弟,一出生便高人一等,少年之時尚公主成為皇帝的乘龍快婿,可謂金枝玉葉。其人詩詞雙絕、字型更與褚遂良、歐陽詢等人並列天下大家,算得上是世所罕見的文華種子,高高在上、尊貴榮華。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在洪水肆虐之時奮不顧身跳入冰冷洶湧的河水裡,以身作則、義無反顧,以血肉之軀阻擋洪水……
如此品格、德行,縱然身為政敵也不得不衷心敬佩,頗有一種高山仰止的傾慕。
但這並不能抵消他與房俊鬥爭的基礎,文武殊途,各有政見,豈能因為各自的品行便攜手並肩、同流合汙?
劉洎挺直脊背,指著奏疏上“調動玄武門外一千兵卒”的字樣,語氣鏗鏘:“陛下,房俊逆賊也!無軍機處簽署之調令,更無陛下之硃筆敕令,擅自調動玄武門駐軍形同謀逆!當著令‘百騎司’將其緝拿問罪,以儆效尤!況且其前往興教寺威逼利誘,逼迫慧立大師不得不捐贈石料,此舉極有可能衝撞佛門,使得整個佛門人人自危從而導致朝局掀起動盪,簡直無法無天,若不予以嚴懲,以後旁人也有樣學樣,超綱敗壞矣!”
一旁的張文瓘恨不能將腦袋塞進褲襠裡,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這等文武雙方最頂級大佬的碰撞,豈是他區區一個侍郎能夠聞聽?
但凡崩出一點火星子沾染上身,都足以讓他遭受滅頂之災……
李承乾也有些懵:“啊?”
這奏疏分明記敘了房俊與馬周的政績,怎地到了劉洎眼中卻又能尋出如此之多不合法理之處?
愣了一愣,李承乾臉色冷淡下來,看著劉洎道:“非常之事,行非常之事,如今潏水決堤,洪水肆虐,不僅淹沒樊川數百戶人家無數兩天,更會導致清明渠水勢暴漲危及太極宮,越國公此舉雖然有些僭越,但危急之時豈能按部就班,為了所謂的規矩坐視百姓陷於滅頂之災?至於衝撞佛門更是子虛烏有,慧立大師主動承擔救災軍民之膳食便已經說明其心中之認可,劉中書之言,未免危言聳聽。”
他算是明白了,劉洎之所以屢次彈劾房俊,並非房俊當真犯下什麼十惡不赦之錯,只因為他是房俊。
只要是房俊所言、所行,劉洎就一定要反對。
為了反對而反對,而非為了對錯而反對。
現在的局面是劉洎拉攏了一大批高階官員,與房俊為首的軍方打擂臺,出發點不是對與錯、利與害,而是爭奪話語權,進而爭奪利益,這是黨爭啊……
歷史之上記載最為酷烈的黨爭,無過於東漢末年的“黨錮之禍”,
桓靈二帝之時外戚干政、皇權傾頹,皇帝不得不借助宦官集團壓制,而外戚又聯合士大夫集團予以對抗,內鬥慘烈,天下大亂,最終袁紹帶兵入宮屠殺宦官集團,直接導致“故國恆以弱亡,漢以強亡”的悲慘結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