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懷節心亂如麻,水師大張旗鼓北上抵達洛陽,難道是想要對自己採取抓捕?
不大至於,無論是劉、戴、張三人的態度,還是張亮剛剛的通風報信,都意味著陛下還念著自己的功勳勞苦,即便對自己不滿卻也始終剋制,不願意將自己逼上絕路。
可水師雖然冠以“皇家”之名,實際上卻是掌控於房俊之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萬一房俊覺得自己這個“河南尹”就是河東世家背後的最大靠山,甚至鼓動河東鹽場罷工、停產的罪魁禍首,故而想要一舉將自己掀翻取得河東鹽場之主導呢?
仔細思索,不敢排除這個可能。
一貫以來房俊的行事風格極為強硬,頗有幾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氣勢,自己這個從二品的封疆大吏在旁人眼中或許極具分量,但房俊若是認定扳倒自己有助於他整頓鹽務、主導鹽場,那就沒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
裴懷節相信張亮透露的資訊,也相信以陛下之仁厚不會讓自己沒個善終,可一旦被房俊抓捕,所有退路盡數斷絕,怕是連陛下也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
當下再不遲疑,撐著油紙傘出了寺院,沿著瀍渠一路南行,抵達漕渠之後折而向西,進入立德坊東南角一處宅院,同時將自己的隨從派遣出去,聯絡各處官員,偵聽確切訊息。
任職洛陽十餘載,早已經略了數處隱身之所,只要他當真想要沉下去,旁人基本不可能找得到。
他必須暫時躲在暗處,弄明白蘇定方此行之確切目的才能做出下一步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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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懷節不見了?”
當日傍晚,劉、戴、張三人聯袂來到尚善坊面見李泰,黑著臉透露這個訊息,李泰很是驚詫,而後斷然道:“不用問,定是此人自感罪孽深重、法不容情,不能在審查之下得以保全,這才畏罪潛逃。三位乃是帝國司法之掌門人,他這麼做簡直就是對你們的羞辱。還等什麼呢?趕緊下發海捕文書、通傳全國,予以緝捕!”
戴胄列咧嘴,無奈道:“哪能如此草率呢?只不過是暫時找不到人而已,還不能認定為失蹤,即便是失蹤也有各種各樣的可能,不能如此武斷的認定為畏罪潛逃。”
“畏罪潛逃”的前提是已經定罪或者有犯罪的重大嫌疑,現在審查剛剛開始,一切還未捋出一個頭緒,豈能貿然將一位從二品的封疆大吏定罪?
李泰不以為然:“那就繼續審案,有沒有裴懷節並不重要,只要人證物證齊全,他在不在也沒什麼關係。”
戴胄點頭道:“這是自然,但裴懷節乃是當事人,也不能任由其無聲無息的消失,還請殿下召集洛陽官員、釋出命令,集合全城之力尋找。”
“洛陽留守”乃是名義上東都洛陽的最高官員,現在“河南尹”失蹤,只能由李泰召集官員釋出命令。
李泰答允下來:“明日一早,本王便召集洛陽官員,大索全城,掘地三尺也要將此獠挖出來!堂堂封疆大吏一走了之全無擔當,簡直丟人現眼,朝廷之恥!”
這話不好接,接了就容易得罪人,誰知道裴懷節那邊到底怎麼回事?萬一最終陛下寬宏將其調回長安,說不得將來就要同朝為官,這個時候還是低調一些為好。
一直沒怎麼吭聲的張亮忽然問道:“蘇定方率領水師北上洛陽,現在就駐紮在孟津渡,不知殿下是否知曉?”
李泰頷首:“自然知曉,蘇定方抵達孟津渡的同時便派人前來告知。”
他是“洛陽留守”,蘇定方行軍在此,自然需要報備。
張亮卻不依不饒:“按太宗皇帝設立的軍令,唯有敕令之行軍大總管才有調動軍隊之權,之前並不曾聽聞陛下對蘇定方有任何任命,現在蘇定方卻擅自調動軍隊離開駐地,應當軍法處置。”
他轉頭看向劉祥道:“劉大夫執掌御史臺,監督天下百官,似蘇定方這等公然違反軍法之行為,應當予以監督、上書彈劾,避免往後人人效仿,以儆效尤。”
戴胄捋著鬍子,略感詫異的看了張亮一眼。
朝廷上下人人皆知張亮這幾年一直依附於房俊,幾乎唯命是從,而蘇定方乃是房俊麾下大將,此番水師北上肯定有房俊的命令,張亮卻公然指責蘇定方違反軍法,要求予以嚴懲,這是與房俊翻了臉,還是另擇高枝了?
不過他既不管軍務,也不管檢察,此事沒有他插嘴的餘地,也不會插嘴。
劉祥道略一沉吟,道:“此事我會奏稟陛下,請陛下決斷。”
張亮道:“如此就好。”
……
水師船隊抵達孟津渡停靠在渡口,數十艘戰船舟楫林立、白帆如雲,氣勢洶洶、殺氣騰騰,洛陽官場噤若寒蟬。
先是史無前例的“三法司”大佬聯袂抵達洛陽審查“凌辱親王姬妾”一案,幾乎將所有洛陽官員席捲其中,現在又有一支軍隊悍然抵達洛陽,難不成是裴懷節之罪行累累、罄竹難書,所以朝廷要悍然動手,採取強制措施?
洛陽官員人人自危、門閥世家瑟瑟發抖。
作為當地門閥舉薦而起的“河南尹”,其間利益牽扯盤根錯節,一旦裴懷節被定罪,不知多少官員、世家將會被牽涉其中,豈能不由此心驚膽顫?
隨即,裴懷節“失蹤”的訊息傳播開來,更好似火堆上潑了油,輿論驟然炸起。
堂堂一府之尹、封疆大吏,居然在朝廷審查其罪行之際“失蹤”,自然牽動各方。
是裴懷節自認無法洗脫罪名、難得善終,故而“畏罪潛逃”?
還是裴懷節之罪行牽涉深遠、糾葛太多,其背後之門閥世家不得不“殺人滅口”?
“三法司”的審案依舊有條不紊的進行,諸多官員陸續被徵調詢問,隨著被詢問的官員越來越多,各種傳聞在坊市之間流傳甚廣、甚囂塵上,整個洛陽官場乃至於當地門閥人心惶惶、不知所措。
再加上孟津渡口往來遊弋的水師戰船、時不時上岸的水師兵卒,一場劇烈的動盪開始醞釀。
一時間,洛陽吸引了“三河之地”的所有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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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先民聚居之地,皆水系匯通之所,故而有“八水繞長安”,亦有“五水薈洛”。黃河、洛河、伊河、瀍河、谷河等河流匯聚於河山拱戴的洛陽盆地,孕育了“三河之地”的洛陽城。
斜月沉沉、霧靄茫茫。
洛陽城東,一艘小船自洛水溯流而上,行至城東三十里靠岸停泊,船上數人棄船登陸,快步疾行,進入一處樹木森森、殘破不堪的古寺。
寺內一處房舍,魏王李泰跪坐在窗前,見到蘇定方一行疾步而來,笑著隔著窗戶擺手打了個窗戶。
隨行親兵留在門外,蘇定方一人快步進入房舍之內,上前見禮:“末將參見殿下!”
“免禮免禮,本王剛剛煮好一壺茶,快來嚐嚐。”
“謝殿下。”
蘇定方起身,來到李泰對面跪坐下去。
李泰親手執壺給蘇定方斟茶,笑著打量對方,五旬年紀、身材不高卻甚是粗壯,幞頭下的鬢角已經染霜,面上也現出皺紋,但方正的臉龐神情自若,濃眉如墨、虎目寒光,雖然是跪坐但背脊腰桿挺得筆直,自有一股統御千軍的肅殺威儀。
不愧是當今名將。
心中也難免唏噓,欽佩於房俊識人之眼光以及將對方自困厄之中解脫出來的氣魄,同時也不可避免的浮起一抹幻想:假如當初爭儲的時候自己麾下能有蘇定方、薛仁貴、裴行儉這樣允文允武的將才,當今之局勢會否全然不同?
自己沒有生而為長,又不能簡拔人才加以培養,是否也是爭儲失敗之因由?
蘇定方喝了口茶,見李泰目光有些愣忡似乎在走神,遂乾咳一聲,恭聲問道:“末將奉大帥之命率軍前來洛陽,稍後即將與大帥匯合,不知殿下可有吩咐?”
李泰回過神,再度斟茶,面帶憂色:“房俊這廝膽大包天,如此做法恐引發不測之後果,你是名將,何不加以規勸?”
蘇定方面色不變,淡然道:“末將是軍人,只知服從命令,令之所至、赴湯蹈火,至於其他,末將不懂,也不管。”
李泰無奈,只得說道:“見了房俊讓他動作乾脆利落一些,解決了河東鹽場,我這邊還需要你鼎力相助。”
“殿下放心,洛陽城內的動靜末將也知道一些,不過是一些跳樑小醜罷了,等到大軍開進洛陽城,誰敢不俯首帖耳,一律嚴懲不貸!”
聽著蘇定方殺氣騰騰的話語,李泰有些無奈:“但願此等雷霆手段能夠震懾洛陽官場,也不是弄巧成拙激發更大的動盪,否則本王處境堪憂啊。”
大軍將世家門閥徹底壓服,這才是房俊與他商量的應對手段,至於劉、戴、張三人所謂的“三司會審”只不過是虛晃一槍,真正的用途並不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