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蕭瑀嘖嘖嘴,心裡默唸幾遍,愈發覺得這首詩有一種令人沉迷的味道。
整首詩沒有背景、沒有敘述,但是詩中所展現出來的那種情懷。
越是有經歷的人,越是會沉浸到這首詩的情懷之中。豐富的閱歷,代表著無盡的回憶,而人都是相同的,往往是人到老年,越喜歡追思以往——深憾青春易逝,懷念那些消逝在歲月裡的翠袖紅顏,金戈鐵馬,指點江山!
豈待今朝回憶始感無窮悵恨,而在當時卻是惘然不知……
是青春的惘然?
亦或是歲月的冷酷?
蕭瑀意外的沉默下來,不去計較王雪庵的觀點已經被這首詩擊破,只是意志有些消沉。
李二陛下深吸口氣,將回憶從腦子裡趕走,頭腦恢復清明。
諸人注意到房俊居然又揮筆疾書,頓時一愣,又一齊湊上去觀看。
赫然又是一首詩!
李承乾興奮壞了,就喜歡房俊這樣的!
你不是說我寫不出來嗎?不是說我沒閱歷嗎?那我就寫給你看!
太子殿下瞬間化身播報員,欣然將宣紙上的這首詩唸了出來。
“西晉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西晉時的樓船自成都東下,金陵帝王瑞氣全都黯然收煞。吳國千尋鐵鏈也被燒沉江底,一片投降白旗金陵城頭懸掛。人間有幾回興亡的傷心往事,高山依舊枕著寒流沒有變化。從此四海為家過著太平日子,故壘蕭條長滿蘆荻秋風颯颯……
一副家國危亡、波瀾壯闊、秋風颯颯的畫卷豁然躍出眼前!
在座都是飽學之士,自然知道詩中的背景。
西晉太康元年,晉武帝司馬炎命王濬率領以高大的戰船“樓船”組成的西晉水軍,順江而下,討伐東吳。益州金陵,相距遙遙,一“下”即“收”,一方是勢如破竹,一方則是聞風喪膽,強弱懸殊,高下立判。東吳的亡國之君孫皓,憑藉長江天險,並在江中暗置鐵錐,再加以千尋鐵鏈橫鎖江面,自以為是萬全之計,誰知王濬用大筏數十,沖走鐵錐,以火炬燒燬鐵鏈,結果順流鼓棹,徑造三山,直取金陵!
誰敢說房俊率學無誕、不學無術?
能將歷史典故如此生動的刻畫成一首慷慨悲歌,這世間又能有幾人!
房俊擷取了這一段歷史,創作了這一首詩,寓意卻是在歷史引發的沉思!
不是說沒有經歷,就寫不出作品麼?
咱沒經歷過家國破碎,沒經歷過山河飄搖,沒經歷過四海為家,更沒經歷過故壘蕭蕭……
可就是寫得出這樣的詩!
李二陛下看著書案上的這幅字,他輕輕點頭,吩咐身後的內侍:“將這兩幅字裝裱起來,掛到朕的寢宮裡頭。”
如此一首驚才絕豔的七言律詩,如此一副華麗圓潤的字型,李二陛下甚為喜愛,根本沒考慮房俊同意與否,直接收藏了……
房俊自然不敢說出半個“不”字,相反,還必須表示這是他的無上榮光。沒辦法,李二陛下這條霸王龍的性格實在太過霸道,佔著道理的時候你可以跟他對著幹,但是該拍馬屁的時候,也得把他老人家給拍舒服了……
內侍上前,小心翼翼的將這兩幅字撤走,放在一邊。墨跡尚未乾透,不能捲起來,若是一不小心弄花了,砍頭不至於,一頓板子怕是免不了。
王雪庵面色有些慘然,身體有些微微顫抖,極力轉動思維,想要找出一些辯解之詞,來辯駁這首詩。
心中卻驚駭欲絕!
房俊小小年紀,閱歷有限,他怎能對事物有如此深刻的深思,又能如此精妙的手法刻畫出來?
簡直匪夷所思!
難道此人是生而知之不成?
房俊卻笑了笑,用未握筆的手拍了拍王雪庵的肩膀,淡然道:“老先生不要著急,稍安勿躁。”
王雪庵一臉怒色,揮臂推開房俊的手。
在這個極度講究上下尊卑、等級森嚴的社會中,似房俊這等末學後進即便身份再高,亦要對王雪庵這等享譽已久的大儒保持尊重,如此拍對方的肩膀,實在是過於輕佻。
若是有刻板如魏徵之輩在此,怕是要出言訓斥房俊……
對於王雪庵的反應,房俊渾不在意。
換了一張紙,拿著毛筆,想了想,微笑道:“聽聞先生隱居岳陽,修廬洞庭,晚輩雖未去過,卻素聞那裡乃是山形水勝之地,不勝心嚮往之,今日斗膽暢想一番壯闊的洞庭水,巍峨的岳陽樓!若有不當之處,還望老先生斧正。”
言罷,不理驚訝得張大嘴巴的王雪庵,筆走龍蛇,一揮而就。
依舊是李承乾,興奮的念道:“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你不是隱居在洞庭湖畔的嶽州麼?那咱就寫一首岳陽樓!
杜甫,《登岳陽樓》!
通篇是“登岳陽樓”詩,卻不侷限於寫“岳陽樓”與“洞庭水”。屏棄眼前景物的精微刻畫,從大處著筆,吐納天地,心繫國家安危,悲壯蒼涼,催人淚下。時間上撫今追昔,空間上包吳楚、越關山。儼然詩中描述之人臨洞庭水、登岳陽樓,心懷感觸,其世身之悲,國家之憂,浩浩茫茫,與洞庭水勢融合無間,形成沉雄悲壯、博大深遠的意境!
王雪庵面如死灰!
沒有閱歷就寫不出相應的作品,那麼房俊未及弱冠的年紀,又能經歷多少事,怎麼可能有這種既“老”且“病”,飄流湖湘,以舟為家,前途茫茫,不知何處安身,面對洞庭湖的汪洋浩淼,悲涼而沉鬱的孤危感呢?
打死房俊也不可能有這種經歷啊!
可是他偏偏就寫出來了。
江山的壯闊,胸襟的博大,在詩中互為表裡。雖然悲傷,卻不消沉;雖然沉鬱,卻不壓抑。
王雪庵整個人都在顫抖,他倒是覺得,房俊這首詩是諷刺他……
厚顏無恥的誣陷別人抄襲,若是一意孤行下去,道德敗壞、身敗名裂、親朋故舊都將離他而去,只剩下孑然一身,老病無依,僅餘下一葉孤舟,浪蕩洞庭……
人家房俊在關山之外與突厥血戰,金戈鐵馬揮灑熱血,你王雪庵就只能臨湖憑樓感懷自己的悲涼絕境,悔不當初,涕泗橫流……
王雪庵渾身發冷,陷入絕望。
一個黃口孺子,他怎麼就能寫出這樣的詩?
他怎麼就能達到這樣的境界?
他怎麼就能對人生有如此深刻的感悟?
王雪庵瀕臨崩潰……
許敬宗看著房俊,心中的嫉恨快要發狂!
這小子從哪裡弄來這許多如此經典的詩句?絕對不會是他自己寫的!好吧,咱承認你很厲害,可以憑藉想象就能彌補閱歷之不足,畢竟感觸也好、情懷也罷,是有可能聽說或者從書本里學到的。
但是你從未去過洞庭湖的人,怎就敢拿洞庭湖來寫?
許敬宗第一時間的反應,就是房俊早有準備,事先請人捉筆作了幾首詩,此時拿來渡過危機。
他眼珠轉了轉,想要給房俊添點麻煩,卻又忍住。
看得出皇帝和太子都偏向於房俊,他若是冒出頭來,怕是立即惹得皇帝和太子這爺倆不快。王雪庵前來質疑房俊也就罷了,畢竟是一個江南的布衣,皇帝也沒什麼好法子管他,你許敬宗可是自己人,你想幹什麼?
許敬宗腦筋轉得飛快,微微測過身,對謝成傑不停的眨眼睛,使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