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斜覷許敬宗,皮笑肉不笑道:“既然是於家孝敬許尚書的,收著便是,何須給本王拿來看?”
你收禮,然後讓我給你背書?
想滴美!
許敬宗何等通透伶俐的人物,一聽就知道李泰誤會了,忙解釋道:“殿下明鑑,下官豈敢有那等心思?只不過身負陛下重託,繫於河南一地國策之施行,實在是不敢有絲毫錯誤。這份厚禮不可謂不重,但下官摸不準於家到底想要什麼,既不敢收、也不敢退回,著實取捨兩難!”
李泰摸了摸下巴,信了許敬宗的話,這件事的確不好處理,不過他才不會給出意見,現在是許敬宗進退維谷,一旦給出意見,無論收下還是退回,進退維谷的就是他了。
“看來於家是有所求啊,但這件事你不該來問我,我哪知於家想要什麼?不妨去拜訪一下武娘子,商號在洛陽將東洋、南洋的貨殖運抵洛陽經營,規模極大,與洛陽世家的聯絡也很緊密,拜託武娘子幫你打探一下,心中有數再做取捨便是。”
“哎呀,殿下果然聰慧睿智,此事困惑下官良久,得殿下指點迷津有如茅塞頓開!”
許敬宗好像果真難題得到解決那般,笑逐顏開,頻頻敬酒。
李泰喝著酒,有些回過味兒來,自己好像非但沒從許敬宗這個坑裡爬出來,反而掉進一個更深的坑?
自己對於這件事不好給出意見,武媚娘豈不是同樣如此?
許敬宗這廝在自己面前提及此事,無論自己給出意見亦或是推到別處,都著了他的道。
到時候他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去武媚娘處說一句“魏王殿下讓我來請武娘子解決此事”……
娘咧,太狡猾了吧?
李泰鬱悶不已,看許敬宗愈發不順眼,連連勸酒。
許敬宗笑吟吟來者不拒,只不過沒幾杯便兩眼迷離、兩頰酡紅,軟趴趴的鑽進桌子底下……
偏偏這廝人品不好酒品卻不錯,喝醉了嘴巴閉的嚴實,一句錯話都不說,讓李泰想要抓點把柄都抓不到,只能無奈讓其長隨攙扶著離開府邸回去住處。
*****
道德坊。
一處豪宅之內,正堂燈火通明,門外人影幢幢,侍女們身姿窈窕、儀態端方的將各種美食、美酒不斷送入堂中。正堂裡宴開一席,數位錦袍玉帶的貴人推杯換盞,鼓樂齊奏、歌舞靡靡。
酒過三巡,坐在主位的配懷姐擺手將樂師、舞女全部斥退,目光從在做幾人面前一一掃過,沉聲問道:“對於那什麼勞什子的‘紙幣’,諸位如何看法?”
長安城沒什麼能夠瞞得住人的事情,早上房俊在陛下面前提議發行紙幣、增設樞密院,中午便人盡皆知,過了晌午便有人將這個訊息快馬向洛陽傳遞。
沒幾天的功夫便傳到洛陽。
雖然增設樞密院攸關國家制度,是天大的事,但是對於在做諸位河南世家門閥的家主亦或是話事人來說,卻還是發行“紙幣”更攸關切身利益。
於保寧放下酒杯,打了個酒嗝,這才說道:“家兄自長安送來信箋,詳細言說了紙幣之事。”
諸位頓時打起精神,細聽經過。
待到於保寧將其兄于志寧打探的情況一一敘說,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沉吟著道:“若果真以陛下信譽為質,此等‘紙幣’就等同於陛下的欠據,好像也沒什麼問題。”
裴懷節揉了揉額頭,無奈道:“看上去似乎如此,可此事乃房俊倡議,就不得不倍加小心。”
老者奇道:“此話怎講?我對越國公也素有耳聞,其人固然跋扈,卻極守信用,名聲也還不錯。”
裴懷節道:“陸老有所不知,房俊此人固然信譽頗佳,但行事風格極其詭異,已經不是膽大妄為來形容了,他的每一個操作都要仔細思量,否則不知不覺就會墜入其彀中還懵然無知,待到反應過來中計,卻是悔之晚矣。”
捱過打就會記著疼,這方面他有發言權。
陸姓老者頷首,嗟嘆道:“雖然隋末亂世群雄並起、大唐立國豪傑林立,但是如同房俊這般驚才絕豔的人物卻也聞所未聞。咱們鮮卑人自從隨同孝文帝入主洛陽便一代不如一代,時至今日早已泯然眾人,若是能夠出一個這樣的人物,何至於此?”
老人家似乎還沉浸在鮮卑貴族當年豪奢威武的光輝歲月當中不可自拔,一臉緬懷之色。
諸位面面相覷,固然大多數人對房俊缺乏好感,但也覺得老者之言不無道理。
畢竟“生子當如房遺愛”這句話早已流傳開來,誰不想有這樣一個文物並舉、驚才絕豔的兒子來繼承家業、振興門楣?
房玄齡好福氣啊……
聽聞此言,於保寧也感慨起來:“所謂的世家傳承,看似鐘鳴鼎食、富貴綿長,但若是三代之內無傑出之子弟,那麼家族也可以泯然眾人了。咱們這些人家當年跟隨孝文皇帝來到洛陽城,至今已百五十年,也曾尊崇一時、榮華富貴,可現在子孫不肖、人才凋零,怕是也沒幾年風光了。”
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之後,隨同進入洛陽的鮮卑貴族絕大部分更改漢姓,皇族“拓跋氏”改為“元氏”,“萬紐於氏”改為“於氏”,“步六孤氏”改為“陸氏”,“紇豆陵氏”改為“竇氏”,“拔拔氏”改為“長孫”……
鮮卑人徹底漢化,融入中原,無分彼我。
那也是鮮卑貴族最為興盛的時代,高官顯爵、大權在握。然而等到隋文帝一統天下、定都大興城,局勢便有所變化。原本的鮮卑血脈開始逐漸分化,一部分進駐關中、隴右等地形成“關隴門閥”,一部分依舊留守洛陽,彼此之間固然有血親,但利益上已經有所區分。
時至今日,所謂的“洛陽世家”看似門閥林立、數之不盡,實則大多都可歸於兩種:一種是兩漢遺留下來的望族,一種是鮮卑貴族。
洛陽城這些已經逐漸感受到衰落的鮮卑貴族對於中樞營建東都的感受很是複雜,一方面他們樂意於重新回到政治中樞,另一方面卻也顧忌接踵而來的激烈競爭。
沒有傑出的人才,拿什麼去爭?
裴懷節無奈道:“扯遠了,房俊此子陰謀詭計層出不窮,焉知這個所謂的‘紙幣’不會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謀算?”
他對房俊極為忌憚。
於保寧搖搖頭:“就算有什麼陰謀,我們又能如何呢?湊不夠贖買田畝的錢,那些田畝就將被朝廷收回,少了一份收入倒還好說,可人口往哪裡安排?張嘴就要吃飯的,總不能都給餓死。”
與土地相應的就是人口,世家門閥在兼併土地的同時並不是將人口驅趕或者湮滅,而是將土地與人口的所屬權全部變更,變為自家名下的財產。
國初註定的授田政策並非某一人一拍腦袋決定的,而是透過大量調查、取證、論斷,最終得出的比較符合當下國情的策略,即是一家人需要這麼多的土地才能養活。
土地少了,但人口還在,就需要從別處的產出來養活這些人,長此以往就會造成巨量的糧食虧空,世家門閥最是講究細水長流、穩定收益,豈能接受這樣的長期虧空?
多少家底也受不住。
可若是將人口驅趕出自家,任其成為流民,自家的名聲也就徹底壞掉了……相比於糧食、錢帛,名聲對於世家門閥更重要。
有人表示贊同:“縱然房俊再是狡詐,可總不會不顧及陛下的名譽吧?就算他敢,陛下也不會同意。況且這筆錢我們也不過是轉個手而已,其後便用於繳納稅賦花出去,又有什麼可以擔憂呢?”
這就是房俊推出“紙幣”比較讓人容易接受的重點,看似只是一張紙,但賦予其可以流通的屬性就完全不同。
裴懷節依舊隱隱不安,卻也說不上子午卯酉,只能說道:“朝廷調令已經下發,明日本官將會卸任河南尹、啟程返回長安任職。這些年與諸位相處和諧、親密無間,臨行之際不得不提醒諸位一句,既然諸位都覺得沒事,那就當做是本官杞人憂天吧。”
本就是合則兩利、各取所需,能夠在臨走之時盡最後一分心力,也算是對得起河南世家這些年的幫襯了。
若此後當真有什麼收尾,與他無關。
於保寧道:“怎地這般急促?好歹也讓大家設宴給府尹送行。”
裴懷節搖搖頭:“本官此番被折騰得灰頭土臉、顏面盡失,回去長安還不知要遭受多少譏諷嘲笑,還是低調一些為好。大家相處日久,也都知道我不喜排場,為官一任,雖然不敢說造福一方,卻也保一方安寧,足矣。”
他這麼說,眾人只能紛紛送上祝福,只不過送別宴雖然沒有,程儀卻一定要送上的,且不能寒酸了。
“府尹此去,自應宏圖大展、前程似錦!”
祝賀的話說了一圈,忽然陸姓老者問道:“不知府尹卸任之後,新任府尹何人?”
眾人頓時靜寂下來,都看著裴懷節。
畢竟河南府尹與各家的利益緊密契合,府尹何人干係重大,此前府尹之人選卻從未耳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