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者穿著一身羽白色的麻衣,白衣勝雪,鶴髮童顏。他的身材高瘦,頗有些仙風道骨的神韻,揹負雙手立於樓前,太子李承乾肅立一旁,聆聽教誨。
房俊眯了眯眼,上前兩步,大禮參拜:“房俊,拜見百藥先生。”
也就只有李百藥這種名聞天下、資歷深厚、忝為太子右庶子的一代名臣,才能讓太子李承乾肅立一旁,行弟子之禮,恭敬有加,聆聽教誨。
李百藥臉型瘦長,顴骨很高,看上去很是嚴厲,不過此時卻笑眯眯的點頭:“時下長安人有一句話,叫做‘生子當如房遺愛’,玄齡好福氣,真是羨煞老夫啊!”
房俊趕緊客氣道:“百藥先生您怕是誤會了,這句話可不是是什麼好話,那是關中百姓諷刺晚輩呢,‘生子當如房遺愛’,全天下都知道有這麼一個棒槌兒子……”
李百藥微微一愣,隨即大笑,一大把白鬍子都跟著抖動。
等到笑聲止歇,李百藥才溫言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房二郎雖然豁達放浪,但大節不虧。所作所為,皆是利國利民之舉,所思所行,盡是千秋鼎盛之道,只需憑持本心,異日定是彪炳青史之名臣良相,努力吧,小子。”
這等褒揚的話語出自李百藥之口,頓時令房俊有些惶恐。這人地位或許不怎麼高,但資格太老,名聲太好,人品亦是有口皆碑。
不誇張的說,這麼一句話,可令房俊身價倍增!
房俊躬身道:“晚輩惶恐……”
“呵呵,謙虛不等同與虛偽,敢跟魏徵那個老倔驢在大堂之上據理力爭,不僅直呼其名甚至膽敢口出惡言威脅其家人,放眼大唐能有幾人有這份膽量?老夫不過是誇一誇你你就惶恐了,騙誰吶?”
李百藥笑呵呵一臉揶揄。
房俊有些窘……
沒想到一時氣憤跟魏徵爭執幾句,居然這麼快就傳的人盡皆知,當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李承乾在一旁笑道:“老師既然在寺中修養,何不一起坐坐,亦讓吾等學生聆聽教誨?”
李百藥一臉無奈的擺擺手:“算了吧,都是風華正茂的年輕人,誰會耐煩一個老朽之人聒噪?不過是見到太子再此過來打個招呼,你們且飲酒為樂,為房二郎踐行,老夫就不摻和了。”
言罷,衝李承乾拱了拱手,在兩名家僕服侍下,翩然而去。
房俊看著李百藥的背影,嘖嘖讚歎:“七老八十的歲數了,身子骨還是這麼強健,保養得當真好。聽說這位李老先生去年冬天還納了一方十六歲的小妾?”
“胡說八道!”李承乾氣得踹了房俊一腳,“李師人品正直,道德無瑕,豈會幹出這等齷蹉之事?不過是關中百姓以訛傳訛罷了,休要汙衊李師!”
房俊撣了撣被李承乾踹的地方,撇嘴道:“殿下你是不是很有閒啊,沒來由的搞什麼踐行宴,微臣是那種貪圖虛名的輕浮之人麼?如此大張旗鼓,還不如就讓微臣悄然離去,榮寵不驚!”
樓內傳來一聲大笑:“房二郎此番南下,早已是關中翹首,江南震盪,何談什麼悄然離去?既然已是天下矚目,太子殿下奉酒踐行,來日青史之上亦多了一段佳話,明主良相,相得益彰,豈不美哉?”
“這誰呀,吃了豹子膽吧敢這麼說話?”房俊吃了一驚。
李二陛下春秋鼎盛呢,你居然敢說李承乾和房俊是明主良相,你找死沒人管,可也不能拖累咱啊!
李承乾無奈笑道:“老裴家各個都是異數,就沒有一個循規蹈矩老實本分的!別人說了這話或許就是大逆不道,御史言官必定彈劾,可若是裴宣機說這話,沒人當回事兒。”
言語之間,兩人並肩進入樓內。
此時大概距離太子李承乾宴請的時辰尚早一些,樓內的地席上只是坐了三五人。
見到房俊跟著太子進來,都站起身,見禮道:“二郎。”
平素都是常見的,諸如虞世南的兒子虞昶,封德彝的兒子封言道,陳後主之弟陳叔達的兒子陳玄德,以及――“千古迷臣”裴矩的兒子裴宣機。
剛剛說話之人,便是這裴宣機。
裴宣機在歷史上沒什麼名氣,房俊也不怎麼關注,但是說起他老子裴矩,那可是大大有名。
為什麼稱其為“千古迷臣”呢?
因為裴矩當真是“千古之謎”……
歷史上,無論是忠貞之臣,亦或是奸佞之臣,都數不勝數。忠臣流芳百世受到後世敬仰,奸臣則遺臭萬年受到千古唾罵。
可是在茫茫歷史的河流裡,偏偏就有這麼一個人,讓你不辯忠奸……
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期,在不同的環境下,在不同君王的手中,卻能扮演不同的角色――在昏君手下,他是一個佞臣,而在明君手下,他則是一個良臣。
隋末唐初的歷史上,就有這麼一個奇特的人物,他既有文才,又有幹才;他曾用優美的文字撰寫了《西域圖記》,把當時西域四十四國的山川地貌、風俗民情,記載得十分詳盡,十分耐讀。他歷仕楊隋、宇文化及、竇建德、李唐四家,前後經六十餘載,“年八十,精明不忘”。
更奇特的是,他先諂媚逢迎於隋煬帝楊廣,出了不少禍國殃民的壞主意,是一個大佞臣;而降唐後,卻變成了忠直良臣,成為唐太宗李世民的重要諫臣。
這個人就是裴矩。
說其是千古奇葩以不為過,這個人就像是謎一樣,誰也搞不懂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到底在想些什麼,更不知道他下一步會做什麼……
大家各據案几而坐,少頃,賓客陸陸續續趕來,卻是好多房俊都不認識,看來是新近投靠在太子麾下,藉機親近一番,想來李承乾亦有將自己的班底小聚一番的意思。
這些人現在都是出入官場,名聲不顯,但假以時日,想必會是帝國之要員。
樓內熱鬧起來。
裴宣機顯然很活躍,敬了房俊一杯酒,問道:“二郎天縱奇才,區區一個曲池坊便賣出一個天價,假以時日定然富可敵國,花不盡的金銀財寶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何必去江南趟那渾水呢?”
封言道是個矮矮胖胖的小白臉,聞言亦說道:“江南士族早已放出話來,等二郎到了江南,必然讓你寸步難行。二郎此行,前景堪憂啊。”
就在房俊成親之前不久,封言道與高祖皇帝第十二女淮南長公主李澄霞訂親,授駙馬都尉、通事舍人。
一時之間,樓內諸人七嘴八舌,都不看好房俊南下。
陳玄德更直言道:“江南被士族把持,無論是衣冠南渡的僑姓士族,亦或是世居江東的吳姓士族,都極其排外,一直將江南視為禁臠,即便是朝廷中樞亦不得插手。現在雖然迫於形勢無法抵擋二郎南下,可這幫人根深蒂固枝繁葉茂,二郎怕是要寸步難行。二郎正值華年,與其前往江南泥足深陷不得寸功,何不留在長安謀一個安穩的職務,循序漸進終有一日能名列中樞。”
說實話,陳玄德當真是一番好意。
作為後陳皇族,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些江南士族的勢力龐大到何種程度。
許是後陳的覆滅使得陳氏一族喪失了進取心,亦或是時勢所迫不得不韜光養晦。總之陳玄德交淺言深,並不看好房俊此番南下能夠有所作為。
其實更深一層的意思,又何嘗沒有嘲諷房俊“只知功勳卻不自量力”的意味呢?你就老老實實呆在長安,靠著房玄齡和陛下這兩棵大樹,慢慢的熬資歷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