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四姓家奴

春日的太極宮裡,楊柳依依,百花爭豔。

層層宮闕似乎都少了一份往昔的壓抑深邃,多了一些明媚疏朗。

只是房俊的心情著實不怎麼好。

現在身兼兩職,怕是以後清閒的時候少得可憐。趁著尚未痊癒的當口,組織家中工匠重開鍊鐵爐,卻被李二陛下召見,不得不將自己所知的鍊鋼流程寫下來,讓工匠們預作準備,自己則急急忙忙跑進宮來,心裡腹誹不已。

又是傳旨,又是召見,你閒不等於別人也閒啊,也不知道這位陛下是鬧哪樣……

這次陛下召見的地方,不是太極殿,亦不是神龍殿,而是在神龍殿後,千步廊邊,靠近東宮的山水池閣。

那千步廊,便是房俊穿越之後第一次進宮,偶遇高陽公主,說出那一番“你要寵著我”的時候所經之處。

此時春和景明,廊下的溫泉汩汩流淌,已無半絲蒸汽,看不出這才是一道溫泉。

廊畔有小池,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蕩蕩,曲折縈迂。池邊兩行垂柳,雜著桃杏,遮天蔽日。沿著千步廊走上數步,忽見柳陰中又露出一個折帶朱欄板橋來,度過橋去,諸路可通,便見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牆,清瓦花堵。

內侍領著房俊進到一間門禁大開,雕樑畫棟的正屋,便退著身子告退。

李二陛下正端坐在一張胡凳上,面前是一個諾大的書案,正凝神細瞧著什麼。見到房俊進來躬身施禮,隨意的擺了擺手,說道:“且在一邊兒站著,某與歐陽率更有話說。”

房俊乖巧的應了一聲:“諾!”便走在一邊,看著那個站在李二陛下身邊的老者。

這老者,怎說呢……醜!

醜的出奇!

五短身材,瘦似竹竿,面龐黝黑,尖嘴猴腮。

兩肩微微聳起,都快把細長的腦袋夾住了,後背微駝,雙臂長及膝蓋,整個人活脫脫像是個猿猴……

這也太醜了長得!

歐陽率更?

沒聽過,不過……他倒是想起了一位名人。

歐陽詢!

史書記載,歐陽詢“貌寢侻,敏悟絕人”,意思就是說,“我很醜,但是我很聰明”……

據說當初長孫無忌見歐陽詢姿形醜陋,嘲笑道:“聳膊成山字,埋肩畏出頭。誰言麟閣上,畫此一獮猴。”歐陽詢反諷道:“索頭連背暖,漫襠畏肚寒。只緣心混混,所以面團團。”李二陛下笑問:“詢此嘲,豈不畏皇后聞邪?”

看這位的長相,估計就是那位被稱作“初唐四大家”之一的歐陽詢了。

對於這兩首互懟的打油詩,房俊舉雙手贊成,太特麼貼切了……

估計是見到房俊面色古怪,那歐陽詢笑著問道:“小友是否覺得,某長得很醜?”

若是換了旁人,估計會趕緊否認,再說上幾句好話,總不能當人面笑話人家的缺點吧?

但是房俊才不!

這貨點點頭,一臉正氣的說道:“是!”

斬釘截鐵,正氣浩然!

歐陽詢也未料到居然有這種人,被噎了一下,一時居然有些不知說什麼才好,實在是太意外了……

李二陛下無語的搖搖頭,對歐陽詢說道:“你莫理會他,這人就是一棒槌,氣死人不賠命的那種!”

房俊心說李二陛下果然是知己啊……

那歐陽詢眼珠轉了轉,倒也不生氣,笑呵呵說道:“素聞房家二郎文武雙全,不學而知之,驚才絕豔,非但填詞作詩皆是經典,便是這書法一途亦有大家風範,吾那劣徒周傅,便不止一次在某跟前誇耀與你。怎麼樣,要不要露一手,給陛下與老夫瞧瞧?”

房俊有些不悅,您當我是打把式賣藝的麼?

還露一手……

便露出一口白牙,展現一個人畜無害的純潔笑容:“豈敢豈敢,有您這樣經歷豐富、歷盡劫難卻修成正果的老前輩在,晚輩怎敢班門弄斧?”

他說話的時候,笑得很純真,倒真是像一個學生在老師面前的謙恭姿態,只是在說到“經歷豐富、歷盡劫難卻修成正果”這句的時候,卻故意加重的語氣,那意思可就耐人尋味了……

為啥?

這就得說說歐陽詢的生平。

歐陽詢此人的一生,不論其文學成就,單單顛沛流離的人生,便已是傳奇。

歐陽詢的父親歐陽紇二十歲隨父從軍,驍勇善戰,後來子承父業,任都督交、廣等十九州諸軍事,廣州刺史等職。陳宣帝因猜疑其懷有二心拜其為左衛將軍。

歐陽紇於是據廣州起兵反叛,第二年春兵敗被擒,舉家上下僅歐陽詢一人因逃匿而豁免,其餘悉數被殺。此時歐陽詢年僅十三歲,此後兩月,皇太后駕崩,大赦天下,歐陽詢因此而免死,逃過一劫,並被父親生前好友江總收養。

隋煬帝時,歐陽詢任太常博士;宇文化及於揚州自稱天子,歐陽詢作為朝臣亦被他擄持;竇建德攻破聊城,歐陽詢被夏國留用,授予太常卿一職;當時還是秦王的李二陛下大破竇建德於虎牢,平定河北,歐陽詢又一次死裡逃生,後來因為他在隋朝時與高祖李淵交情甚厚,所以被授予侍中一職,當時年已六十五歲。

一次又一次的死裡逃生,一次又一次的逢凶化吉,最後在大唐盛世他累遷銀青光祿大夫、給事中、太子率更令、弘文館學士,封渤海縣男。

莫名的,房俊就想起了另一位名貫古今的大人物——呂布!

張三爺罵呂布是“三姓家奴”,只是不知三爺若是穿越一回見了這歐陽詢,怕不是得掰著手指頭好生數一數?不過幸好,據說張三爺其實是個文化人,算術想來也不差,不至於算錯……

如此毫無氣節的貳臣,便是有再高的文學成就,也不會讓房俊這等人去敬佩。

他倒會去尊敬一個國家危難在之際仗義死節的屠狗輩……

果不其然,歐陽詢再是好涵養,也不禁變了臉色,那一張兩頰凹陷顴骨聳起的臉上,肌肉猛地一抽,有些猙獰。

李二陛下已經斷然喝道:“大膽!豈能如此目無長輩,不知尊卑?”

房俊趕緊俯首認錯:“諾!微臣知錯,只是……陛下,目無長輩之罪,微臣甘領,不敢狡辯;但這不知尊卑之罪,請恕微臣不能領,按勳位,微臣乃是侯爵,歐陽前輩不過是男爵,論官職,微臣乃是從三品工部侍郎兼軍器監少監,而歐陽前輩不過是正五品弘文館學士,理當以微臣為尊。但是微臣自進殿來,歐陽前輩未曾施禮,未曾問候,所以,微臣以為,這不知尊卑之罪,陛下應該送予歐陽前輩。當然,微臣只是就事論事,並不是要歐陽前輩給微臣行下官之禮……”

李二陛下一捂額頭,就知道這小子不是個容易受氣的,只是不知為何看歐陽詢這般不順眼?

歐陽詢則是目瞪口呆,無言以對。

人家房俊說的沒錯,句句在理,無論爵位官職,自己都低了不止一等。

可自己地位超然啊,那是陛下時常要請教的飽學大儒,你能按照尋常爵位官職相比較麼?

可人家既然比較了,他也反駁不得。

既然身在官場,那就不能不要官場上下尊卑的規矩,否則大家拎出來比比歲數比比資歷就行了,成何體統?

只不過,心裡堵得慌啊……

呆立半晌,歐陽詢老臉一紅,拱手施禮:“下官歐陽詢,見過房侍郎……”

“哎呀呀,都說了某不是要您施禮……”待到歐陽詢腰彎下來,房俊才“噌”地一下跳過去,一把拉起歐陽詢的手,笑得那叫一個燦爛:“您這是折煞我呀!您什麼身份,什麼地位?怎能以爵位官職來評論呢,您是前輩啊,是我們這些後輩學習的榜樣……快快請起,快快請起!”

歐陽詢這個鬱悶吶,早不說這話,非等我行完禮了才說?

不就是揶揄你一句嗎,至於這麼狠狠的打我的臉?這孩子怎麼這麼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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